方晓把一道失衡的判断题化作了等价的选择,好给顾一铭留出拒绝的余地。唐绍不明就里,催着顾一铭赶紧决定。顾一铭望着方晓,视线落在他浅灰色的发梢,说:“看气手枪吧。”话出口的同时,顾一铭的面部肌肉也绷紧了。他感受到这样的反应,却难以控制。他握紧了拳,尽量平静地开口说:“是我的主项。”
第7章 pr
射击算不算体育运动,顾一铭其实不知道。
作为非对抗类的比赛形式,跟更高更快更强的田径游泳不同,射击是有范式、有局限的;甚至它跟同样有范式的体操跳水也不同,在射击这个局限的条框里,一切挣扎都对内而发,是与己的争斗。他人见到的只是一支抬起又落下的胳臂,然后便是最终结果的数字。飞碟之类的移动靶项目和速射还有些规则上的观赏性,静态射击项目,顾一铭觉得可以说很不好看了,连他自己也不喜欢看,顶多在教练的带领下看看人家有什么非常规技术动作。
他问方晓:“你为什么喜欢看射击比赛?你喜欢射击吗?”
方晓说:“我不喜欢射击啊。除了大学军训,我就没碰过枪。”
唐绍已经走了。考虑到明天要早起,他们睡得也早。方晓在自己床上翻了个身,隔着黑暗的帷幕望向隔壁的顾一铭,说:“我就是喜欢看你射击。国内的比赛我基本上都会去跟场的。”
“小顾,”方晓问他,“你呢?你还喜欢射击吗?”
喜欢吗?
还喜欢吗?
顾一铭无法回答,方晓也不再追问。厚而硬的被子压在身上,又渐渐被人体的温度浸暖。两道平缓的呼吸声在寂静的黑暗中交错。顾一铭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这是漫长而饱满的一天。他慢慢地睡了过去。
服务区的宾馆附赠了早餐券,顾一铭和方晓早晨在自助餐厅遇见了端着餐盘的唐绍。今天轮到唐绍开车。他一见方晓就凑了过来,强烈要求方晓坐副驾驶,免得他开车的时候把脖子扭断:“小顾一路压根儿就不说话。”
方晓捧着粥碗为顾一铭打抱不平:“那你也得聊点小顾插得上嘴的。”
顾一铭咬着煎饺,为这句话陷入了沉思。
什么是他插得上嘴的呢?他连体育采访都不怎么说话。他不擅长交流,更适合命令与接受的模式。从很早他就知道不顺畅的交流只会带来更多的误解,还不如默认他人为你贴上的标签,反正也差得不远。
祝海波说顾一铭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他扪心自问的确为人不跳脱,被当做老实孩子没什么不好;李叶青说他低调,他也确实不喜欢出风头,那他就低调;天才、怪人、恃才傲物、省心、阴郁、少不经事……这些标签让他很轻松:免去了交流的麻烦,同时保护真实的自我不被评价。玻璃盾也有作为盾牌的价值。
顾一铭觉得交流是没有必要的。过去的“顾一铭”是运动员,是队友,是学生,是伙伴,是住户,是客人。他有这样多的身份,也一直成功扮演着被期待的角色,并不需要被理解。现在的顾一铭则像是一位失败的演员。他急切期待着改变与新的定位,却没办法为此丢弃过去的角色。他仍然觉得交流没有必要——不是对于自己,而是对于对方。他再也给不出什么了。顾一铭期望被了解,却拒绝去坦白。
顾一铭有点理想主义,看人的眼光幼稚而挑剔——正是年轻人的特权。几个助理教练和队里的心理干预师都试图跟他交流,但顾一铭不怎么配合。那样的交流是基于一种预期的,是有目的性的。他还不能接受功利性的关系,仍渴盼着稳定而平等的梦。顾一铭擅长默认,也同样擅长拒绝。有时候,他像是在别处观察着自己,好奇这躯壳是先崩溃,还是先屈服。
在射击队习惯了集体餐,顾一铭行动利落,很快吃完了自己的煎饺。方晓原本捧着半碗粥象征性地抿着,见顾一铭结束了,自己也放下了碗。唐绍还没完事,方晓便独自带着顾一铭上了车,坐在前座。
秋末的早晨,连阳光都是冷的。车子本身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机油、橡胶,和沙土味,闻起来像一种虚构的自由。集合时间到了,还有几个人没办完退房。方晓趴在方向盘上朝宾馆的玻璃门看了一会儿,俯身从副驾的小抽屉里掏出来一只苹果,递给了顾一铭。顾一铭见他没有再掏一只的打算,便徒手将那只苹果掰成两半,又给方晓递回了半只。
顾一铭握着自己的那半只苹果,把它当做一种交谈的预支奖励。他盯着苹果看了一会儿,问方晓:“必须要说吗?”
“哎?”
顾一铭抬头看向方晓:“坐副驾驶,必须要多说话吗?”
方晓一怔,笑起来:“也不是非得说。就是开长途车吧,太安静了容易走神。再说唐绍本来就是那个性格。”他盯着顾一铭:“小顾不喜欢聊天?”
顾一铭先是摇头,然后意识到这是个反问句,又点了点头。他没说话,咔嚓一声咬了一口苹果。
“那就不用聊,”方晓说,“没关系。你不想说话的话,就让我来理解你。小顾,作为我的‘小男神’,你在我这里是有一丢丢特权的。”他将苹果咬在嘴里,空出右手,举到顾一铭面前。他的食指和拇指之间留出了五毫米左右的间隙,没有温度的阳光从那缝隙中穿过,将手指染成温暖的金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