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轻嗣不答,深深地凝望着那人蓄满关切之意的红颜。郝伍少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韩轻嗣已昏迷一月有余,原本干净白皙的下颌已生出了青碴。
裴满衣在外驾车,郝肆奕被他二人的深情凝视弄得十分不自在,也掀开车帘钻了出去。韩轻嗣欲开口,嗓子一阵火辣辣的干痛,使他发不出声来。
郝伍少手忙脚乱地翻出羊皮水囊,轻手轻脚地将韩轻嗣扶坐起来,喂他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韩轻嗣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老旧干涩的木头被锯开时的声响:“回扬州?”
郝伍少连连点头:“再过几天就该到了。”他顿了片刻,又道:“我们先回扬州,向大哥有番交代,以后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韩轻嗣微微颌首,僵硬地抬起手向怀中掏去。
郝伍少忙握住他的手,道:“药在四哥那里。”
韩轻嗣沉默片刻,勉强勾起一个笑容:“你都知道了?”
郝伍少脸色有些苍白。他伸手环住韩轻嗣的腰,试探地吻了吻他的脸颊,韩轻嗣没有拒绝。
“你……是为了天香易骨丹才潜入少林?”
韩轻嗣平静地点了点头。
郝伍少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我那日回到少林,就见你晕倒在我面前。多亏那沙弥苦苦抵挡星宿宫的追兵,我才将你救了出来。何苦呢……那个药……”
韩轻嗣并没有问净痴的生死,然而他也能预料到几分。他打断道:“我不会勉强你,要不要吃,你自行决定便是。”
郝伍少咬了咬下唇,叹息道:“好……你让我考虑考虑。”
天香易骨丹是寒山老人所炼制的增强内力的奇效药,相对的代价便是服药人会失去嗅觉、味觉,并一定程度上影响视觉与听觉。至于能解九曜七星的余毒,是因为昔年误打误撞曾有过先例,寒山老人研究后证实了这个副作用的存在。
郝伍少以指缠绕韩轻嗣的长发,叹息道:“……值得吗?”
韩轻嗣不语。
当江颜逸封了他的内功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活了十九年,除了仇恨、除了武功、除了郝伍少,他什么都没有。而随着江颜逸与白蔚的死,仇恨已不复存在,他人生前十八年赖以生存的目标在一夕之间坍塌。他扪心自问,这个世上他不能再失去的便是郝伍少。
没有了他,郝伍少或许能活得很好。没有了郝伍少,偌大的天下,他却不知何处可以容身。如今他为了天香易骨丹甘愿自废武功,即是不愿让郝伍少有身死的危险,亦是为了逼自己、逼郝伍少从此以后抛却世间的一切,专心相守。
当他变得一文不名,当他能给那人全部的安全感,那人也只得专心对他。南绮言说他生性狠绝,是不曾说错的。
回了夔城之后,郝伍少向郝大富说明了一切经过,并交代了要与韩轻嗣隐居离开夔城一事。
郝大富自然舍不得弟弟,只同意他二人到城郊人烟稀少处居住。郝伍少亦觉有理,回房后与韩轻嗣商议。
韩轻嗣听了之后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走到床边,定定地看着窗外的落叶飞花出神。
郝伍少被他的沉默弄得心慌不已,连连道歉,撒娇纠缠,韩轻嗣却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涩然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我……还是想要你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
郝伍少九年以来从未见过一贯坚强冷漠的韩轻嗣如此脆弱惶恐,他一腔甜言蜜语登时只化为一声叹息与紧紧的拥抱。
是谁半生惶恐,假装冷漠,却从不曾拥有足够的温暖与安全感。
两个月后,郝伍少与韩轻嗣离开夔城,来到南方的一处山林隐居。
门隔流水,十年无桥。
那枚天香易骨丹,郝伍少想了许久终究是吃了。他的功力并未进步太多,许是药性两相抵消,味觉与嗅觉也未全部消失,尚有些许残留。
享惯了福的郝伍少被剥夺了人身一大趣事,任何美味入口都味同嚼蜡,使得他到了山野后即使吃不上扬州美味也并未有太多怨言。
转眼又到了开春。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一场春雨过后,山中的空气极是清新,在柳树下站上一阵发梢上便能淌下水珠来。郝韩二人自隐居后骤然脱离了喧嚣的城镇,日子悠闲了不少,也无聊了不少,于是每日赏花观柳,陶冶情操,心性开阔了许多。
两人出了木屋,来到一片花田前坐下。郝伍少懒若无骨,头枕着韩轻嗣的腿淌下,撷下一篇花叶斜斜叼着。
韩轻嗣数月来开朗了不少,虽与常人比起来依旧稍嫌冷漠,一日却也能笑上两三回。他轻轻拨开郝伍少的额发,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小五……你可曾后悔过?”
郝伍少吃吃笑了几声,在他要退开的瞬间勾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嘴唇:“伊始是有些不习惯的……却是谈不上后悔。”
韩轻嗣目光柔和地以拇指刮搔着他的脸颊:“我曾说过,若你负我,我会如何?”
郝伍少“咦”了一声,道:“你会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他眨了眨眼,戏谑道:“这荒迹深山之中……莫不是我前日抱回来一只白狐,你便吃味了?”
韩轻嗣低笑了几声,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肩膀,仰头望着蓝天白云,喃喃道:“当你来少林找我,那时我想,我已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你若再负我,我便杀了你再自我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