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湿润,“我们范家当晚就吵翻了天,许多家里长辈翻来覆去,都说‘事已至此’四个字,我爹就算心里头后悔,仍是觉得到了这般田地,再去跟郑先生赔礼道歉,已经于事无补,在祠堂那边,纷纷劝说我爹不如干脆就铁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势大,那就顺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余四大姓氏的结盟,范家即便元气大伤,可无需百年休养生息,老龙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亲娘,还有我姐范峻茂,都没资格进入祠堂,不管我范二说什么,没用,看我叨叨不休,我爹大概是气急眼了,就问我到底谁是这个家的家主,我能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最后你们范氏祠堂得出的结论是什么?狠下心,舍了自寻死路的郑大风不管,投靠阴了你们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氏发难?”
范二眼神茫然,“本该如此的,可是后来突然又变卦了,我爹说传话给所有人,说是再议。没有人知道其中缘由,我去问大娘和娘亲,都说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继续道:“三拳打败了楚阳后,后者就返回登龙台养伤,没有对郑先生纠缠不休,可是苻家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岂能罢休,于是苻东海和首席供奉楚阳之后,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传半仙兵的元婴老祖苻扬,因为发生在苻家门口,又有半仙兵现世,苻家练气士联手遮蔽了战场,只知道郑先生走出来的时候,满身血污,他独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后苻家竖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轻声道:“就在那一天,孙家背信弃义,竟然临阵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气候的方家,联络侯家,选择推举丁家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显是那位来历通天的桐叶宗嫡系子弟。事实上,很快桐叶宗就来了一艘渡船靠岸,人不多,下船的就两个。可是在那之后,以丁家为首的三姓结盟,反而比孙家在的时候还要胸有成竹。”
桐叶宗。
桐叶洲的山上第一家。
与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于桐叶洲两端,而桐叶宗明显要更胜一筹。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初三人阻截追杀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剑,肯定是桐叶宗某位祖师之一,凭借镇山之宝取走大妖性命。
陈平安对于老龙城的云诡波谲,心中大致有个脉络了。
郑大风那一记谁都没想到的“无理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大加快了老龙城的形势变化。
使得各大姓氏,说得好听一点,叫浮出水面,说得难听,就是原形毕露。
郑大风,满城皆敌。
就为了一个药铺打杂的少女。
陈平安最后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家主苻畦亲自出马,跟郑先生有了一场半年之约,就在今年初冬,双方在登龙台那边交手。只是就在大战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简出的桐叶宗子弟,亲自去了趟灰尘药铺,内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拢还是威胁,总之郑先生与人又大打出手了一场,就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道上。有人说是郑先生以一敌三,有人说是捉对厮杀,总之又受了重伤,于是苻畦放出话给灰尘药铺,大战延后到年末,登龙台公平一战,直到分出生死!没几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掀开帘子看了看外边,即将进入老龙城外城大门。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对范二说道:“大致情况,我知道了,放我们下来。这会儿,我去你们范家很不合适。”
范二恼羞成怒,就要拒绝,陈平安笑道:“别犯傻啊,吃泥土充饥这种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没你这么当的,落个你不孝我不义的,没劲。”
陈平安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胸口,“范二还是不是郑大风的徒弟,在这里摆着呢。范二是不是陈平安的朋友,也在这里。”
不等范二说什么,陈平安已经起身弯腰去掀起帘子,“停车。”
范二刚要跟着起身,陈平安已经弯腰走出,放下帘子前笑道:“千万别送啊,像是给我送行一样,我就是去灰尘药铺那边坐会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天底下这么乱,处处都有不平事,我陈平安可管不过来。就是想着见一面郑大风,你嘴里那个口口声声‘一拳撂倒’的郑先生。”
范二瞪眼道:“别忘了那瓷器,还有约好了要一起去正儿八经喝花酒的……”
陈平安已经跳下马车。
范二躺在车厢里发着呆。
喝了酒,见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下了车,裴钱和四人也只好跟着离开车厢。
目送范家车队率先入城后,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咋了,那家伙舍不得花钱,不乐意给咱们免费吃住的地儿?看着不像是这种人啊。”
陈平安笑道:“瞎说什么呢,我们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交钱过了外城门,想进内城还是需要交钱。
这笔钱,灰尘药铺怎么都该帮着出吧?
陈平安知道去往灰尘药铺的路线,记性又好,只是老龙城实在太大,等到陈平安走到灰尘药铺的巷子和街道拐角处,已经是临近黄昏。
带着身后五人进了那条小巷,就看到了一个邋遢汉子坐在店铺门口的小板凳上,学他师父抽着旱烟呢。
郑大风呛了一口,一阵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