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石摸摸嘴角:“开心了?”
方孟韦点点头。
“借我个东西使使。”
“嗯?”
荣石右手在方孟韦耳边打了个指响,方孟韦莫名其妙看他,却发现他左手上拿着一块手绢。
“借手绢用用。”
荣石把方孟韦的手绢摁在嘴上,吻那块手绢似的:“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方孟韦没见过这种无赖,气笑了。他的手绢是蔡妈裁的旧方格布,比一般手绢大一点,洗得很干净,也没有像时下兴的喷什么香水。他不至于吝啬一块手绢,双手插兜走出观影室。荣石笑眯眯把手绢塞进怀里,跟着出去了。
“不过这卡通片讲的到底是什么?鹿和猎人?”
“这是美国迪士尼根据奥地利家菲利斯·沙顿的《bahe woods》改编的,大概就是一只小鹿的成长史吧。”
“哦哦,小鹿好。我觉得还是前期没角的时候更可爱。当然后期长了角强悍起来也很迷人。总之小鹿很好。”
“……”
方孟韦晚上到家,没有吃晚饭,关上书房的门绘制了比较细致的北平广播电台平面图。他绘制完毕,放下笔,楼下方步亭的书房里隐约有电唱机的声音,宛转悠扬的调子,似乎是锡剧。
方孟韦心里一动,把平面图收起来,轻轻地走出房门,下楼,站在方步亭书房门口,鼓足勇气敲门。
等了一会儿,方步亭的声音才传来:“进来。”
方孟韦打开书房门,方步亭书房没开灯,他坐在黑暗里。方孟韦一开门,走廊的灯光宣泄进来,方步亭看见背着光,自明亮走来的儿子。
“什么事?”
方孟韦轻轻叫了一声:“爹。”
方步亭有点惊讶。方孟韦只会一板一眼叫他“父亲”,“爹”这种称呼对于他而言大概近似于撒娇。方孟韦身上笼着柔和的光,他不安地攥着门把手,站得很直,小心翼翼又有点期待:“爹,你教我说无锡话,好不好?”
第16章 一座城
荣石消失了好几天。他不出现,方家大宅还是沉静如水地过日子。方孟韦按点儿去程智吾家里和高官公子们聊天。有一个无意中说起,王克敏喜欢去煤渣胡同的平汉铁路俱乐部,有时候一些日本高官也去,特别是山本荣治。
“我爸有时候也去,其实说实在的没啥意思,主要是日本人去得多。日本人一般看不上中国人多的地方,他们自己抱团的俱乐部又不准中国人进。”
“就是巴结日本人呗。”
几个年轻男生突然陷入沉默。气氛很凝重,他们的父亲在日本人的脚下苟活,他们仰仗父亲在这破烂的国家里活得还不错,可是他们的血液里似乎还剩一点多余的自尊和自傲,不知道要放在哪里。
“王克敏……经常去吗?”方孟韦轻轻用英文问。
其他人一愣:“哦,是的,经常去,他喜欢那里。”
方孟韦点点头。
方孟韦坐车回来。北平的天气又暖和了一点,路边的树开了一丛丛的小花儿,俏皮地招摇。路过王府井,方孟韦多瞄了一眼。北平不比上海,可也算摩登,王府井就是北平摩登的心脏,看着像是把美国的城市挖了一块填来中国,大招牌上没有汉字,路上来来回回也是洋人多。
人多车多,司机减速,整条路又瘀住了。
“有点堵。”程家司机笑笑:“小少爷等一等。”
方孟韦抿着嘴微微笑一下,往窗外看。热闹非凡的王府井,沸腾的王府井,甚嚣尘上的王府井。兜售小东西的小贩逮着一个女客就喊“密斯”,这是最摩登的叫法。听程小公子说起过,称呼在中国是最严肃的事情,女士们的称呼打了好几年笔墨官司了。叫“小姐”要翻脸,窑子里的才是小姐,叫“姑娘”太土气,叫“女士”又太老气。有教授出来辟谣,“小姐”是可以叫的,没那么深的联想。另一个读书的不服,说只翻《红楼梦》,大家族的女儿没有一个叫“小姐”的,全是“姑娘”。
报纸的版面上一帮男人为了女人的称呼引经据典,吵来骂去,可是就是没有女人的声音,毕竟女人认字的又不多。
沦陷的地方,在女人身上做文章,到底最安全。
可能到了饭点,王府井更吵。司机都有点不耐烦,方孟韦却一点没有不快,规规矩矩坐在司机身后,歪着头看车外。他想起来荣石带着他逛的幽深的巷子,仙境奇缘一般的小饭馆,烤牛肉,大饺子。北平的巷子是迷宫,他跟在荣石身后走,一步一步。
方孟韦穿了一身浅米白的学生装,坐在轿车后座,仿佛一块藏在大盒子里温润的羊脂玉,安然清静地呆在滚滚红尘里。
方家大宅的花园更热闹不少。谢培东觉得花草太多,俗气啰嗦,想铲掉一部分。然而方家大宅的花木招来了许多小鸟,叽叽喳喳古灵精怪,大早吵到晚上,所以方步亭笑:留着吧,铲掉一些,这些小家伙去哪儿?
谢培东知道方步亭多少有点文人气,也就不跟他争。乱世之下都是丧家犬,方家的树如果能庇佑这群小小生灵,也算……一种安慰。
方孟韦和程家司机道别,走进大门。方家司机临时客串园丁,修剪枝条。是太茂密了,荣石一转头,看见方孟韦在阳光下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引来一阵带着香气的清风。
荣石在和方步亭闲聊。
“一九二一年的时候,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到桂林访问中山先生。中山先生说,‘中国有一个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