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比赛刚刚结束的时候,球场北边的树林里,身着黑衣的同罗蒲丽站在树梢之上,拉弓如满月,寒光凌厉的箭镞对准了赤红马驹上欢欣鼓舞的小郎君。
站在树下的老者,已经发出了动手的命令。但临到松弦的一刻,早已心硬如铁的同罗蒲丽还是有点迟疑了。
她之所以犹豫,并非同情那位即将成为自己箭下亡魂的小郎君。她并不知道骑在小红马上的少年郎君是谁,也根本不需要知道。
作为一名资深马匪,同罗蒲丽还是非常有职业操守的,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知道的绝不知道,她只负责挥刀杀人。但是,她也绝不容许自己以及手下的弟兄被人挖坑卖了。
同罗蒲丽并不认识树下蒙面的老者。来到庭州之前,她接到雇主的指示,在庭州的一切行动,都要听从这个老者的安排。
刚开始,同罗蒲丽并没有觉得这次任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随着时间的延续,她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同罗蒲丽常常记不清楚自己当马匪多久了。她骑在马背之上,挥动弯刀拦截满载货物的商队之时,拉弓射箭追杀四散如失群羔羊的旅人之时,总是会误以为,自己生下来就是一个残酷冷血的马匪。
但纵马厮杀之后,望着四溅的鲜血如故乡山坡上开满的萨日朗花之时,同罗蒲丽也偶尔会忆起,那遥远的故乡和自己悲惨的童年。
同罗蒲丽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生来就只有母亲。
她的母亲,既不是金枝玉叶,也不是贵族小姐,只是铁勒同罗部的一个孤单可怜的牧女。
同罗蒲丽从来都不明白,自己母亲当年犯了什么样的糊涂、遇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然后竟然傻傻地有了自己。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个自己应该叫他“父亲”的人,之后再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在同罗蒲丽的幻想中,有时候她的父亲会是个步伐匆匆的商人,某日偶然从同罗部经过,和当地略有姿色的牧羊女一夜fēng_liú,然后怀着廉价而惬意的满足感轻松离去,丝毫不知自己的一时放纵遗留下什么样的恶果;有时候,她的父亲会是个纵横草原的马匪,盯上了同罗部的牧女,用弯刀强迫她成为自己的女人,然后很快就死在了草原上的争斗之中……
对于父亲,同罗蒲丽有过千奇百怪的设想。但无论在哪一个故事里,父亲都是主动而负心的;母亲都是被动而傻弱的。
这个不变的故事大纲,是同罗蒲丽对父母永恒不变的印象,毕竟对于父母而言,她现在能够拥有的,也只剩下心中那模糊而荒诞的幻想了。
同罗蒲丽的童年,正逢漠北草原大乱之时。复国成功的后突厥汗国,竭力试图寻回昔日统率漠北、威震中原的突厥汗国的荣光,但无奈它的复兴,只是末路狂花,因为实力大不如前,转瞬便成为明日黄花。
大唐帝国面对旧日之敌余烬复燃,自然不敢大意。虽然两者曾有过短暂的和平,但漠北与中原之间持续几千年的对抗惯性,依然将后突厥汗国推上了敌视大唐的轨迹。
后突厥汗国自称为草原之主,但回纥、拔悉蜜、葛逻禄等过往从属于突厥汗国部族,都逐渐认识到了后突厥汗国色厉内荏的本质,纷纷和大唐私定盟约,毫无为腐朽的旧主人殉葬的打算。
在漠北长大的同罗蒲丽明白,诸部族的选择可以说是非常英明果决的。
漠北草原土地贫瘠、征伐不断,任何一个部族想要长久生存,只有两条路可选,不是通过武力杀伐成为最强的部族,就是选择尽快依附强大的部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因此,在中原的人看来,草原上的部族名目纷繁、变化频仍,令史官们眼花缭乱、烦不胜烦。
就同罗部而言,此刻是依附于回纥汗国的从属部族;在回纥兴起之前,同罗部是薛延陀汗国的外围部族;再往前推,同罗部是铁勒族的核心部族,而铁勒族又是从属于突厥汗国的;如果还要往前寻找的话,魏晋之时的高车族、秦汉之时的丁零族里,都曾活跃过同罗族的身影。
草原众多弱小部族,为生存所限,不得不依附于强者周围,然后被中原王朝视为强者的天然组成部分。秦汉之匈奴、魏晋之鲜卑、隋唐之突厥,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单一的部落,他们只是当时草原上最强的一个部族而已。在他们周围,是一群抱团围在一起的形形色色的小部族。
这也是草原上的汗国,在中原史书里总是骤兴骤衰的缘由所在。
一部族或偶然、或必然,获得强盛之机后,通过数次征战,就可能确立了威名。
然后,就会有一群小部族如滚雪球一样,纷纷前来依附。以最强的部族为核心,以依附的部族为四肢,草原上就会迅速出现一个新兴的强大汗国,摧枯拉朽推翻之前的统治秩序,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这个过程之快,有时可能只需要两三场战役即可。
新的草原秩序确立之后,如果适逢中原诸侯征战、群雄逐鹿,那么新兴的汗国就可以统领数十万控弦之士,挥马叩关,杀向富庶的南方。胜则入主中原,败亦可以劫掠一番。
如果不幸巧遇中原帝国江山一统、上下齐心,草原汗国就会明智地选择低头称臣,通过贸易手段获取必须的日常用品。
最悲催的是,如果中原王朝血气方刚、朝气蓬勃、立志开拓的话。草原汗国的核心部族很可能被锐意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