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
铁匠周铁下了狠心,要把自己现下所住的房子卖掉,供周炳念书,好让他长大了深通文墨,明白事理,说不定将来也能像何五爷那样,捞个一官半职,光大门楣。周杨氏却舍不得这幢竹筒式的破烂平房,两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对周铁说道:“你自己的产业,你要卖就卖,我也拦不定你。只是你要想清楚,想透彻,免得将来又后悔。阿炳本来念书念得好好的,是你叫他不念了。怎么现在又变了心肠?”周铁点头承认道:“不错,是我又改变了念头。你瞧咱们门官神位两旁那副对子:‘门从积德大,官自读书高’!咱们积德也积了不少了,就是读书还读得不多。阿炳这孩子傻里傻气,又蠢又笨,打铁不成,当鞋匠也不成;做买卖不成,放牛也不成。说不定读书当官儿,还有几分指望呢!”周杨氏一想也是,可总舍不得房子,就说:“话虽然说得不错,可是没见官,先打三十板。你卖了房子,指望他去当官儿,总觉着不大牢靠。房子一卖出去,要买回来可难呐!”周铁笑着说道:“妇道人家的见识!”
周家的房子要寻买主,自然最好还是去找陈万利。第一,他那房子本来就向陈家押了钱使;第二,周、陈两家是亲戚;第三,周、陈两家是紧隔壁,不先问问陈家要不要,在人情、道理上也说不过去。陈万利听说周家要卖房子,也就暗中和陈杨氏商量过这件事儿。论住房,他家是不缺的。但是他家缺了个花园。按陈万利的意思,把周家的房子拆掉,和这边打通,做个花园,倒也可以将就使得。陈杨氏觉着把自己亲妹子的房子买来拆了,给自己做花园,恐怕别人会说话,因此一时也定不下来。
有一天,陈文雄约周泉去逛荔枝湾。他俩租了一只舢板,顺着弯弯曲曲的水道,向珠江的江面上划去。两岸的荔枝树长得十分茂盛,刚熟的荔枝一挂一挂地下垂着,那水中的倒影漂亮极了,就像有无数千、无数万颗鲜红的宝石浸在水里的一样。陈文雄坐在船头,背向着前方,脸对着周泉,使劲划着。周泉也是脸对着陈文雄,坐在船尾,用桨有时划两下,有时斜c在水里,掌握着前进的方向。陈文雄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看着她,把她看得怪不好意思,就低下了头,注视着树荫下的墨绿色的水面。这样过去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又一分钟,陈文雄还是既不眨眼,又不说话地看着她。她窘极了,就说:
“密斯忒陈,我想我不久就要搬家了。”
陈文雄用英文说了一句话,那意思是:“为什么?多么耸人听闻的和不可思议的,像是真实又像是幻想的奇迹呀!”跟着又低声念了一首短短的英文诗,那大意是说老家的风光多么美丽,老家的回忆多么甜蜜,要离开那里,怎么也舍不得。一抹阳光从荔枝叶缝里伸出来,斜斜地掠过周泉的脸蛋,陈文雄看见那上面有泪水的闪光,就着急地用英文催问她道:
“告诉我吧,我的安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了?”
周泉好像不胜重压似的,气喘喘地说:“我们的房子要卖了!”
陈文雄不说英文了。他在船头大声问道:“为什么要卖呢?
不卖不成么?“
“不成。”她胆怯怯地回答了。
“卖给谁?”他又大声问。
周泉用一只手带着桨,那一只手捂住脸说:“卖给你爸爸。”
陈文雄受了侮辱了。他觉着比别人当众掴了他一巴掌还要难过。他急急忙忙地否认道:“没有这回事!不,我完全不晓得!陈家买了周家的房子?笑话!我宁愿把我所住的三层楼洋房,全幢都奉献给你,连一片瓦也不留下!”往后,他们也不划船了,让那只小舢板随着微风飘荡,飘过一个湾又一个湾。当天晚上回家之后,陈文雄就向他爸爸陈万利严肃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慷慨陈词,认为他们要买房子,哪怕把整个广州市都买下来,也没有什么相干,就是周家的房子,可万万动不得。不只他们自己不能买,也不能让任何别的人买去那幢房子。陈万利和陈杨氏见他来势汹汹,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就问他该怎么办。陈文雄要他们把周家的房契、押单一起退给周铁,从前使过的银子一笔勾销,另外再送给周家一百两银子。陈万利这几天正碰上一桩高兴事情,心里很快活,因此一口就答应了,当堂把房契、押单拿出来,交给陈文雄,要他拿去还给周家。只是那一百两银子,后来他只给了五十两。剩下那五十两,陈文雄没有追问,大家都忘记了,也就算了。周家的众人看见陈万利忽然慷慨仗义起来,都十分惊异,那不用说。就是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这几姐妹,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有陈杨氏一个人清楚:那是因为她家的住年妹妹阿添今年满了十八岁,前几天陈万利把她提升了一级,任用做正式的使妈。陈万利为了这桩事,着实高兴。
那一天晚上,周炳和爸爸收工回家,见神厅坐着妈妈和姐姐两个人。神厅里和那天哥哥们在写誓词的时候一样,在神楼上面点着琉璃盏。电灯没有开,显得非常昏暗。她俩好像在商量一桩什么严重的事情,见他两父子来了,就住了嘴。周炳经过他姐姐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