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没有着火还完整无损。偶尔来家住上一宿的母亲和妹妹弟弟,因为昨夜的火光照射反而更精神了。为庆祝我家的房屋免遭火难,大家吃了从地下扒出的羊羹罐头。
“哥哥热恋着一个人吧?”
17岁的妹妹走进我的房间,又蹦又跳地问。
“谁说的?”
“我清楚得很。”
“喜欢一个人不行吗?”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结婚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在逃犯偶然间被陌生人说出了有关犯罪的事实一样。
“什么婚不婚的,不结!”
“不道德。压根儿不想和人家结婚还热恋着,是不是?讨厌。男人就是坏。”
“再不出去,就用墨水浇你。”屋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絮叨不已,“是啊,在这世上能结婚,还能养小孩。我怎么就忘了呢?至少,我怎么就装作忘了呢,以为战争太激烈连结婚这一小小的幸福不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其实,结婚对我来说,可能是极其重大的幸福呢。重大到了毛发竦然的地步……”——这种想法促使我产生了今明两天一定要见到园子的矛盾心理。这,就是爱吗?或许,它正是一个不安埋藏在我们的心底时,以古怪的热情状态在我们身上出现的、近似于“对于不安的好奇心”呢。
园子以及园子的祖母、母亲多次来信要我去玩。我写信给园子说,住在你伯母家受拘束请找家旅馆。她把那村的旅馆打听了一遍,要么是政府机构的临时办公点,要么软禁着德国人,都不能留宿。
旅馆——。我空想开来。它是我少年时代以来的空想的实现。它还是我曾经迷恋的爱情小说的不良影响。这样说来,我考虑问题的方法有些像堂·吉诃德。骑士故事的沉溺者,在堂·吉诃德的时代,有许许多多。然而,若要那么彻底地受骑士故事的毒害,则需要始终是一个堂·吉诃德。我也并不例外。
旅馆。密室。钥匙。窗帘。温柔的抵抗。战斗开始的默契。……这时,只有在这时,我应该是可以的。应该如天赐我灵感一般,在身上燃起正常的状态。我应该像着了魔似地一变而成为别人,成为真正的男人。只有在这时,我应该能够毫无顾忌地拥抱园子,尽我的全部能力去爱她。疑惑与不安全部拭去,我应该能够由衷地说出:“我爱你!”应该从当天开始,我甚至能够走在空袭下的街道上放声吼叫:“这是我的恋人!”
所谓非现实的性格中,弥漫着对于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把人引向梦想这一不道德的行为。梦想,并不像人们所认识的那样是一种什么精神的作用。应该说,它是逃避精神的。
——但是,旅馆之梦从前提上没能实现。园子再次来信说,所有的旅馆都不接客,就住家里吧。我回信答应下来。和疲劳相似的安心感占据了我。尽管我爱胡思乱想,也无法将这种安心曲解为死心。
6月12日,我出发了。整个海军工厂破罐子破摔的气氛日益浓厚。为了请假,随便找个借口就得了。
火车,脏而且空。为什么对战时火车的记忆(那一次愉快的旅行除外)都这样凄凉?我这次也同样忍受这凄凉的孩子般的固定观念的肆虐,承受了火车的颠簸。所谓固定观念,是指不和园子接吻坚决不离开x村的想法。然而,人们和自己的yù_wàng生出的畏难情绪都镇时所充满的矜持的决心与着是两码事。我觉得自己像是去盗窃,像是在老大的强迫下而勉强去行窃的胆小的走卒。被人爱着的幸福针刺着我的良心。我所追求的东西,或许是更加决定性的不幸也未可知。
园子把我介绍给了她的伯母。我大模大样。我拼命努力。我似乎觉得众人在缄默中议论“园子怎么喜欢上了这个男的?活脱脱一个煞白脸大学生,究竟好在哪里呢?”
我没有像那次火车上一样采取排外的做法,目的是想获得大家的好评。有时辅导园子妹妹的英语,有时附和附和祖母关于柏林的回忆。奇怪的是,这样反倒觉得离园子更近了。我当着她祖母、母亲的面,多次与她交换了大胆的眼神。吃饭时,我们的腿在饭桌下相蹭。她也渐渐迷上了这种游戏,每当我听厌了祖母的罗嗦,她就会靠在梅雨阴天下绿意尤浓的窗口,从祖母的身后,手指夹起胸前的大徽章,用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手势摇给我看。
她那半月形衣领上方的胸,白极了。白得叫人清醒!从她这时的微笑中,能感觉出曾经染红过朱丽叶面颊的“yín_dàng之血”。有一种仅仅适于chù_nǚ的yín_dàng。它和成shú_nǚ人的yín_dàng不同,宛如微风令人陶醉。它是某种乖巧的坏嗜好,比方有人说“我特爱胳肢小娃娃”之类的嗜好。
我的心忽地沉醉于幸福,就在这一瞬间。已经许久许久,我没能靠近幸福这一jìn_guǒ了。然而,它现在正以悲凉的执拗诱惑着我。我感到园子如同深渊。
这样一天天过去,再有两天我就要回海军工厂了。可是,我还没有履行给自己下达的接吻的义务。
雨期的稀薄之雨笼罩了高原一带。我借了辆自行车去邮局发信。园子躲避军队征集而去政府机关的某办公室上了班。她准备下午偷个懒回来。两人说好了在邮局碰头。濛濛细雨打湿了生锈的网球场四周的铁丝网,里面人影皆无,显得格外寂清。一个骑自行车的德国少年,闪动着他潮湿的金发、潮湿的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