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雪和许蘋生等在十几个或坐或躺、痛苦呻吟的人中,看着仆人们排成一队一个个走过。当油灯突然冒出荧黄色火光时,一个白衣人就会将那盏灯递给所经过的人。这些人有的是奄奄一息的病患,有的又是看上去健康的陪同人。等到她们路过两人,还未等许蘋生说出来意,一盏油灯亮了,仆人将灯递给万山雪,又对她们微微一颔首,转过身示意她们跟上来。
万山雪忐忑地接过灯,扭头看许蘋生。两人对视一眼,许蘋生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牵着她跟在白衣人身后,向密林深处走去。
云州位于西南,冬天虽然并不太冷,但林子里却未免过于温暖了,像在夏天,越往里走越闷热。没有人说话,入耳的只有虫鸣鸟叫和草叶被踩时发出的声响。许蘋生走得满头是汗,万山雪也湿淋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两人边脱衣服边跟在仆人身后,只觉得这林子实在大到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远,天都隐隐黑了,泥土中突然出现了一条路,狭长、古旧,缝隙里生着苔藓,仿佛一条沉睡的墨绿长蛇探入前方。白衣人们轻飘飘地踏上路,变作了蛇鳞上星星点点的白斑。
万山雪握着那盏灯,朝前望去。
长路尽头,数不清的竹楼矗立在浓绿阴影中,越往深处越高大,最里面的那一座像是入云的峭壁,看不到顶。成千上万发出黄绿色光芒的球状银风铃挂在檐下,高高低低,明明灭灭,远远看去如同巨兽浑身的眼睛。她们行走在这片辉煌壮观的楼群下,是头发丝上悬而欲坠的一滴水珠。
路有了数个岔口,来人们被分别引向不同的竹楼。一个白衣人将两人带去沐浴。万山雪先结束,穿着送来的白袍在门外等许蘋生。许蘋生听见她的脚步声,便道:“我好了,你进来吧。”
万山雪推开门,外头的浓浓绿影顷刻间淌了满屋,空气里似乎都长满了苔藓。光下,只见一个挺拔秀美的背影,是许蘋生背对她站着,正伸手用玉簪挽头发,白袍下露出的两截手臂也被染成了微绿色。万山雪看着她半湿的长发,脸一红,又站回了门外。
“怎么了?”许蘋生拿着剑出来。
“没什么,”万山雪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转眼看外面的树,脸还红着,“等下你拿着灯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许蘋生点点头,接过那盏灯,独自向竹楼群深处走去。在她身后,万山雪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淹没在庞大的黑暗里。
一阵风吹来,油灯灭了。
许蘋生踏入了最高大的那座竹楼。
里面宽广空旷,像被掏空了的山。屋顶是如此的遥远,她仰着头,只能见到一片愈来愈狭窄的黑色。空中拉满了五颜六色的轻纱,白色小鸟在其中飞来飞去,将那些纱翻成起伏的彩色浪潮。越往下,光就越亮,在房间的正中央,一个老妇人抚摸着停在肩上的小鸟,矮桌上一朵白色花朵光华流转,照亮了整座楼。
“不是你。”她看了一眼许蘋生,有气无力地说,“让拿到灯的人进来。”
“大人,拿到灯的的确不是我。”许蘋生谨慎地走向前,“我并非来求医,只是想问问大人可记得五六年前,来了一个叫曹回的人?”
老妇人垂下眼逗弄小鸟:“我知道,我知道……我讨厌死人。”
“我讨厌死人,”她重复道,“我喜欢活着的东西。花,鸟,树,还有人,我喜欢活着的。那个叫曹回的人死在了我的林子里,埋在了我的林子里,我恨他。我讨厌死掉的东西。我的林子里所有东西都是活着的……除了他。”
她挥了挥手,小鸟们扑棱着翅膀飞向了高处的彩纱。许蘋生紧紧抓着剑,看着她从桌前站起,颤巍巍地向这里走来。“拿着灯的人呢?”老妇人问,“我喜欢活着的东西。”
“大人,请您告诉我曹回埋在了哪里。”许蘋生颈上满是冷汗,忍不住后退。
“他说他从很远的地方来,求我救他。”老妇人喃喃自语,“我缺最后一味药,他的仆人于是就去找,还没找到,这个曹回就死了。仆人带着的魂灯灭了。然后曹回带着的魂灯也灭了。——仆人死在外面,不在我的林子里,太好了。”
她靠近许蘋生:“给我一滴你的血,好孩子。”
许蘋生往后退了几步,盯着她。
“不要害怕,好孩子,不要害怕。”老妇人说,“给我一滴你的血,我就帮你救拿着灯的人。我喜欢活着的东西。”
她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吊坠,将坠子掰开,举着手臂伸到许蘋生下巴前。
“给我吧,给我吧。那个仆人把血给了我,我就让曹回多活了好一段时候。你们喜欢活着,我也喜欢。所以我帮助你们。可是还少一味药,还少一味药……那个仆人没有找到。给我吧,给我你的血吧,你们活着,我也会活着。你给我,我就告诉你曹回在哪里,他死在我的林子的哪里……”
许蘋生盯着她看了许久,咬破了手指,将血滴在了那个坠子里。一团小小的火焰突然从血中腾起,老妇人脸上露出珍惜又宠爱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将坠子合上。她招了招手,一只鸟飞下来叼起坠子,又向外飞去。
“出去吧。记得路,还少一味药,你以后还回来找我的。”她慢悠悠地又坐回去,“会有人领着你去曹回那里。”
许蘋生转过身,门口躬身等着的仆人引她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