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雪死了——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死了,走了,没了,埋在扶仁城开满小花的河谷上。在那之后的每个夜晚,她蜷缩在床上哭,眼泪濡湿鬓发,把她整个人都泡烂了。她一天到晚都在走神,总是想到万山雪,笑着的、皱眉的、撒娇的,眼睛里永远装着自己的影子。在万山雪死后半年多,她终于梦见了她。梦里,万山雪坐在秋千上摆动小腿,背对她,笑着说,许蘋生!过来帮我推秋千。
她走上去,万山雪就消失了,只剩下秋千在原地孤零零地晃着。
许蘋生的话更少了,小孩子们背后都叫她哑巴师姐,她对此毫无反应,只是沉浸在种种如果里。如果她能多赚点钱,如果她能在刚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就及时找大夫,又或者,如果她没有带万山雪走,万山雪仍是端王府的金枝玉叶,未来还会有一个深爱她的丈夫,那么她本可以……千错万错,全部都是许蘋生的错。万山雪本来不会死。
她埋怨自己,痛恨自己,用种种手段惩罚自己。她比任何人都苛待她自身,对待所有可以伤害她的东西都抱有令人咋舌的热情。可是没有用,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万山雪去世一年后,她终于明白了这点,重新消沉下去。
万山雪已经死了。
她只是……她只是没法接受而已。她一辈子都接受不了。死亡不是瞬时的,而是一场漫长的极刑。
那之后的许多年,她都沉溺在令人上瘾的悔恨与遗憾里,挣不开、戒不了、忘不掉。
某个春天,小弟子们想要放风筝,央求她做一个。她从早忙到晚,终于做出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燕子风筝。拿着它的时候,许蘋生想到自己在扶仁城时曾经试过好多次,但都没有这次做的好看。她把风筝交给孩子,透过窗子看着他们在草地上奔跑。春风吹落许多花瓣,她在花香里泣不成声。她想她以前做不来风筝,如今终于可以做的又结实又好看,万山雪却用不到了。不只是风筝,万山雪曾经想要和她做那么多事,譬如下棋,譬如一起去采果子,譬如在雨天去河谷看看。可是那时的她有这么多理由,成千上万个借口,满心以为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可惜没有。
她很后悔,每当想到这些都会哭。
后来渐渐的她不常哭了,不是因为时间的流逝,时间什么都抹不去。她只是觉得自己已经被抽空了,一具徒有其表的皮囊,眼泪怎么会凭空产生呢?她那年三十岁,记性已经开始变差,于是就经常拿着胭脂盒,在热闹的中秋宴,在校场,在睡前。她害怕自己忘了万山雪。
这些年也有很多师兄问过她,逐渐长大的新弟子也问过她,在她下山的那五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不开心的就说出来,不要总是一个人憋着。很多张诚恳的面孔重重叠叠,她对着它们,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死亡仿佛成为了某种界限,让经受过它的人成为了一个全新的、永不为他人所理解的种族。
许蘋生三十二岁那年,靖瞿门受常成派之邀,决定让新弟子们去做客切磋一番。她骑着马随行,途中路过扶仁周边的小城,正是夏日,满街都是叫卖花环的人。一个女弟子在卖花的摊位上看了半天,她站在一旁等着付钱,只听见女弟子道:“这是何花?”
小贩笑道:“姑娘是外乡人吧?这是若晓花,戴着可以驱蚊虫,煎药服下可以清肺化痰。要是有女子倾慕郎君却又不敢开口,便送若晓花给情郎,若晓若晓,说得就是若知晓我心意嘛!要是那情郎也有意与那女子,便也送若晓花回去。姑娘要买一串送心上人吗?”
许蘋生心中轰然一声。
女弟子红着脸跑开了,只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她咬咬嘴唇,沉默许久后艰涩道:“这花……可镇痛吗?”
“这倒没听说过了,”小贩笑说,“兴许夫人是和别的花搞混了?”
许蘋生盯着那些雪白的花环,失魂落魄地随意一点头,后退几步,转身跟上了队伍。四周人来人往,时不时有路人撞到她,她却只是自顾自拖着脚步向前,对别人的道歉毫无反应。
走了一会,脚步突然停下了。她站在人流中掏出胭脂盒,手指颤抖着轻轻抚摸上面的花纹。这时又有一个人撞到了她的肩膀,她手一松,胭脂盒掉到了地上。“咔哒”一声,暗盒弹开来,露出一张旧黄色的小纸片,她蹲下`身去捡,看见上面写了短短几个字。
时隔十年,万山雪素白俏丽的面容浮现在她眼前,说:“惊鸿一瞥许蘋生。”
纸上写着:惊鸿一瞥许平生。
她茫然四顾,肩并肩的夫妻、河岸边的洗衣妇、茶水摊上高声笑骂的男人、满街乱窜的孩子,一只鸟从檐下的巢出发,低低掠过青石地砖,与河流上堵塞的小船擦肩,翅膀掀起的气流一路吹动了无数酒旗,最后昂起头直飞进高远的天空里。熙熙攘攘、繁华人世,这之中她孤身一人。
许蘋生嘴唇颤抖,胸膛上下起伏,在人海中像一根摇晃的水草。前方,领队的师兄回头找她,她仓皇转身,脚步踉跄着与靖瞿门弟子背向而行。师兄在后头大叫她的名字,她全然不理,只是越走越快,跌跌撞撞,一路不停地到达系马的地方,翻身上马,疾驰着向城外奔去。
她要去云州。
几个月后,她风尘仆仆站在当年那片林子前。
伴着银饰碰撞的声响,白衣仆人提着灯翩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