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日才刚拿下邺城。曹操就上奏天子,一方面分出瀛州来。一方面自请担任冀州牧,转过脸,又征辟崔琰为别驾从事,使其实掌冀州之事。不过曹操这回话里所说的“冀州”,还是老冀州,没把新的瀛州排除出去——整个冀州,户过六十万,人口高达四百余万。计点两户出一兵役,故有“三十万众”之说。
曹操挺高兴,可是崔琰听了这话就不乐意了,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反驳道:“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袁氏肆虐。冀方蒸庶暴骨原野。未闻王师仁声先路,存问风俗,救其涂炭,而校计甲兵,唯此为先,斯岂鄙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大意是说。冀州刚遭过兵燹,老百姓都想要安居乐业,您不先研究民政问题,反而跟那儿计算兵役数量,这难道是我们冀州人士所期望的吗?
曹操闻听此言。面色不禁一沉,还来不及反应呢。旁边儿是勋先站起来了,一指崔琰,高声喝道:“季珪兄此言差矣。今曹公以兄为别驾,属以冀州之事,仁声先路,存问风俗,皆兄当为者也,安得扰于曹公视听?诚如兄言,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不先致讨,何以安民?曹公奉天子明诏,荷宇内之重,出为将军,自当按以兵甲;入为宰辅,即当燮理阴阳。地方之政,何必兄言?譬如邴吉之问牛也,斯为大体,惜乎兄不识也!”
邴吉是西汉宣帝时候的丞相,据说他某次出城而行,路上见到有打群架的,理都不理,见到有头老牛在大喘气,倒赶紧下得车来询问放牛人老半天。他后来跟属吏解释,说身为宰相,职责是辅佐天子,燮理阴阳,要管大事儿。打群架的事情,自有长安令负责;天气还不太热,就有牛喘,恐怕天时不正,会影响秋季的收成,这才是宰相该管的事情啊。后人都评价说,邴吉是个识得大体的人。
所以是勋就以邴吉举例,说曹操出而为将,计算兵役正是他的本职工作,入而为相,也必须管大事儿,不必搭理地方上的小事儿。如今曹操虽然担任冀州牧,但这只是一个虚名兼职,实际权力不都交给身为别驾从事的你了吗?冀州的民政,你负责就好了,干嘛还跑来打扰曹操?
其实曹操跟崔琰这一问一答,在原本的时空中也发生过,只不过拖后了几年而已。史书记载,崔琰这么一说,曹操当即“改容谢之”,向他道歉。然而是勋前一世读到这段记载的时候,就很不以为然。曹操刚拿下冀州的时候,袁氏兄弟还在幽州,南边有孙权、刘表,西方有马腾、韩遂,西南还有刘璋,这仗且打不完呢,先查查户籍,算算兵数,有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崔琰跟这儿满口的仁义道德,提醒曹操关注民生吗?曹操在民生方面的建树,那不比你强上一万倍?
汉自元帝弃霸道而纯任德教以来,其后王莽超级崇儒,到了东汉朝,那基本上就是儒家的一统天下了。儒家有儒家的进步之处,但也有很多弊病,最大的毛病就是空口讲仁义,为政无实效,白白培养出一大票百无一用还自认道德高尚的官僚出来,魏晋之际的清谈之风,亦由此而发端。是勋向来最反感这路货色,他心说崔师兄你跟着郑老师时间也不短了,郑老师不光光空口谈经,真当上大司农以后也办了很多实事儿,怎么到你这儿,事还没开干呢,就先给领导讲大道理?
所以他忍不住就站起身来驳斥崔琰。崔琰听了这话,一张脸涨得通红,想要反驳,却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辞来,当真尴尬到了极点。曹操见此情景,赶紧开口打圆场:“卿等所言,亦皆有理,是为国也,操敬二君一杯。”顺手端起酒杯来。是勋和崔琰赶紧致谢,跟曹操对干了一杯酒,然后各自落座。
是勋一瞟眼,就见崔琰的脸色还是挺难看,牙关也紧咬着,满腔的不忿。他不禁有些懊悔——自己不是一向与人为善的吗?今天怎么一激动,大庭广众之下就把崔琰给驳得下不来台?瞧他那德性,心胸应该不够宽广,这仇怕是就此结下了啊。
不过再一想,结仇就结仇吧,反正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崔琰最终也要死在曹操的刀下。再说了,清河崔氏也是名门显姓,南北朝时代北方“崔卢王郑”四大姓的势力,一直延续到唐朝中期才逐渐衰弱。虽说那个崔是博陵崔,但天晓得清河、博陵,真是两家还是一家两分的呢?反正作为地方大姓,迟早是自己打击的对象,那我就算提前得罪他了,又有何可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