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脏兮兮的,孩子的肚子撑得很大,但四肢瘦得根竿子似的。因为自身的不干净,所以也无所谓环境的整洁,道路上老鼠和蟑螂一顿乱窜。
许一霖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扶着秦兆煜的手都有点抖,秦兆煜低声道:“别怕,这里的人还算守法,真正的贫民窟,我这个样子还不敢带你走。”
旁边一直跟着他们的一个孩子突然向许一霖伸手,许一霖反射性地往秦兆煜身边躲。但那孩子不依不饶地去摸着他长衫的下摆,许一霖愣在那里,他一抬头,就看见远一点三两个小孩蹲在一边,抓着从垃圾里翻出来的吃的就往嘴里塞。
秦兆煜用手捂着他的眼,他的手心碰到许一霖的眼睫,沾了一手的湿意。
秦兆煜道:“这就难受了?”
许一霖转过脸来愣愣地看着他,一滴泪顺着茫然无知的脸颊淌到秦兆煜的手腕上。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在他的世界里,穷与贫,经过困住他的重重高墙蜕化为一个诗化的意象。它是戏台上王宝钏脱下日月龙凤袄山河地理裙后换上的素衣,它是西皮慢板里幽幽的“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一箪食一瓢饮的困顿,隔着薄薄纸张上隔靴挠痒的笔墨,变成可以固守的安宁。
无论那一种都不是眼前的场景。
秦兆煜苦笑道:“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
他看着四周。这只一眼便悲凉无限,愤慨无由的场景遍及中国,被日军赶来,被灾荒驱来,被战乱推来的难民……这惶惶的人流是一把火,曾经烧动过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书生意气与少年热血,当然也包括他的。
这把火点燃了他青春期的所有叛逆与不训,却又因无知而失措,进退不得。他站在富贵的根基上,注视着自己的家庭,军阀的父亲,宅门里的嫡母,还有明明出生名门却因种种原由嫁成妾室然后早早故去的生母,他憎恨着他们,他爱着他们。
秦兆煜的感情被他自己扭曲成一条扯不清的线。在家庭里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社会中他的心志妥协于亲情。他对他所立之地的态度,由“依赖”变为“鄙视”再渐变为“无谓”,然后放浪与自弃成为人生顺理成章的主题。
秦兆煜喃喃道:“应该是做错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做错了什么……于是成了现在的模样……”
秦兆煜和许一霖在傍晚时分到了金罗镇。
出了川清地界,秦兆煜那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只是他脑子里的这根弦一松,发烧与炎症立刻就顺杆儿地找上了他。
他昏昏沉沉地靠着许一霖,神智在黑暗与光明间游荡。只是他昏了不要紧,但秦兆煜现如今掌着钱。许一霖那读书读傻了的脑子一时也想不到要去搜遍秦兆煜内内外外的衣裳,他站在镇边的道路上茫然无措。只能借着一方茶水地,先扶着秦兆煜坐下,讨一碗不要钱的温水给他送药。
许一霖抱着秦兆煜,看着日边红艳艳的晚霞,愣愣地出神。
他想着他这一路看的这世间风景,想入了神,一段西皮流水就这么从嘴边露了出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有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苦嚎啕……”
一曲《锁麟囊》,人生变幻莫测之歌。
富家娇小姐出嫁之时遇贫女出嫁,不忍对方悲戚,于是解下装有珠宝的荷包相赠。六年后,风云变幻,娇娇女沦为仆妇,被主家的小公子刁难,却发现主家夫人原来是当年贫女。
从初识得人间何尝尽富豪的《春芳亭》到人生巨变的《遇灾》,流水的唱腔圆润轻巧地转至散板:“携娇儿坐车中长街游遍,又听得号哭声动地惊天。却为何众百姓纷纷逃窜?见此情倒叫我胆颤心寒……顷刻间又来到另一个世界……恍惚间与众人同把舟载……”
这是由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主演的富家女,程派旦角本就难唱,这出戏在声腔上更是在独居魁首。
秦兆煜在一片混沌里突然想起他初见许一霖时,被说的那句“他唱得不好”。他心里虽然认同,却也带着几分自持看着那么病弱公子。他练了这许久的生旦净末,不肯在票友行呆着,非要去搅合梨园行,便是自觉还行。
可到今天,他才真正见识到什么是“行”。
那是天赐的嗓音。高音飘渺奔放,低音低弱回转,耳畔的声音,饱含衷肠,那是最最天然的肺腑,直直地钻进心底……
他一脚踏在自己的人生里,听着那悲欢离合,人事际遇,仿佛连灵魂都被震住了。
待西皮转至二黄的慢板那一句“一霎间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四周突然想起不绝的叫好声。
许一霖被这连绵起伏的叫好声唤回了神,他这才看见四周围得满了人,秦兆煜翻头掉落在地上的帽子上一堆的零钱……
他愣愣地看着四周,一霎间脸红得快要赶上天边的红霞。
“怎么不唱了?”
“这就完了?!”
四周催促声四起,许一霖红着脸站起,躬身道:“天……天晚了……我不唱了……”
这茶水地四周一片嘘声,但这时确实是晚了,慢慢的这镇上聚拢的人群又散了,许一霖看了看脚下那一帽子的钱,无奈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他拎起那帽子,看着自己这平生第一回所得,向收摊的茶水先生付了茶钱,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