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就是毫无转圜,夫人一心留下等待丈夫归来,说白了就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儿,不足为外人道也。按说他绑也要把夫人绑去安全的地方,眼下倒不好弄拧了,万一她寻了短见,重责担当不起。不如先行稳住,嘴上答应也无妨。
“易舵主,你向来心思细密,足智多谋,此番可不要哄我,嘴上答应了,背地里却将我绑走。”
他打个哈哈,试图掩盖脸上尴尬,心中不住叫屈,这根本不是一般的女人,为什么就轻敌了啊。
天窗既已打开,索性说亮话罢。
“属下无论如何不能丢下妇人苟活,堂主安好便罢,若真如传言所说遭遇不测……夫人死守,我亦相随。”他前所未有的的坚决:“何况薛副堂主生死不明,他若回来,属下与他一齐拼了这条命,也算死得其所。”
方才掩面哭泣的长老咳道:“薛副堂主有你这样的手下,真乃三生有幸。”
“二爷这话带股子味儿啊。”紧挨着他坐的四爷跺了跺手中的檀木手杖:“心腹爱将誓死效忠,那是人家会栽培,咱再难受也没那造化。”
“老朽只是羡慕得紧而已。”二爷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
“想当年临风身手不凡,脑子也灵光,除了他哥哥就数他是个人物,今后重振声威大有可为,可惜出了那档子事,大好前程毁于一旦,否则如今不至于群龙无首,力挽狂澜也不是天方夜谭呐。”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提来何益……”
鸡一嘴鸭一嘴,总也不着边际,到底无人提出良策,杨夫人坚持己见,当日宣布一战败北的惨况,上下哀恸,争做末日临近的打算。各奔东西者过半,亦有无处安身随众向南迁移的,队伍浩浩荡荡,年轻力壮者打头,妇孺幼童居中,老弱者压后,易岭一马当先,总是先行探路,再沿安全的路线缓缓前行,这日趁天晴早早出发,未走几步听得身后马车上一阵异动。
马车忽然停在道路当中,尖利的呵骂和短促的啼哭打破山谷的寂静,后头被阻的人立即伸头探脑地张望。易岭调转马头,未到近前便扬声询问:“四姨奶奶,怎么回事?”
“小贱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贱样儿,今时不同往日,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以为还是夫人身边的红人儿呢?”
哭声闷闷的,像被东西压着。
“凭你也配和我们坐一辆车,滚下去!”又一个妇人粗声道。
车帘挑开一条缝,抖动几下,赏雪的脸庞像被水洗过,泪痕清晰可见,源源不绝地滴落在粉嫩的颈子上,划进衣领。她目不斜视,狼狈地跳下马车,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碎石遍布的泥地,雪白的裘袄顿时沾上几点污泥,杏色的绣鞋也脏了。
“四姨奶奶,得饶人处且饶人,赏雪姑娘想必无意冒犯,同是天涯沦落人,早日南行要紧。”易岭不懂妇人间的琐事,估摸着是几位长老的内眷与赏雪发生口角,对方人多吃了亏,不如各让一步息事宁人。
四爷闻声赶来,一见这阵势破口大骂:“都给老子闭嘴,丢人丢到凛义山庄跟前了,还嫌不够现眼!”
“我就是看不惯小贱人的骚样儿,平时不是勾搭爷们就是在夫人眼前搬弄是非,天生的丫鬟命,如今还当自己是根葱呢,那小蹄子翘到天上去!”四姨奶奶犹自不平,放佛为人间除一大害。
车里的几个女眷纷纷叫好,四爷的怒骂瞬间被七嘴八舌淹没了。
闹剧很快平息,逃亡大军继续上路。易岭远远望着赏雪,俏丽的脸庞出奇平静,不是难过,也不是发呆,很是形容不出的神色。她被队尾甩出很远,凭双腿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衣裳下摆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方才为其解围,现在又不顾众人的目光回去安慰,似乎有点儿自作多情。他们只是相熟,争执中平日要好的姐妹也没替她出头,轮不上外人多管闲事,再说此女面无表情的样子并不平易近人,罢了罢了,离钉子远些……
这颗钉子偏总出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匹高头大马狂奔而来。她突然加快步伐,走得急了,脚下踉跄,险些栽个跟头。马蹄与湿土的击踏显得异常沉闷,易岭的好言相劝在上方显得遥远而空灵。
“就算冻死,也不过亲者痛仇者快。”
她本不愿答话,最终还是苦笑一下:“我的亲人在哪儿呢?”
“到了这步田地,大家只为自保,落井下石还是胆小怕事,都很正常。”
“那你为什么来呢?”
“不为什么……”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朋友一场,总不能见死不救。”
赏雪低下头去,如果不是雪地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窟窿,易岭不会发现发她哭了。
大千世界中形形色色的女孩,她们的笑容仪态万千富有无穷之变化,同理可证,哭泣之姿亦各有千秋绝不雷同。易岭想到初夏的杨柳,春风已逝,眼看百花凋落自身随水飘零的苦楚,四姨奶奶说的没错,她确有勾魂摄魄之态,无论是否有意。
居然没有强行塞回马车而是同乘一骑。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但有更好的办法吗?她与那些人已经撕破面皮,此去羊入虎口,救了人又眼睁睁看着去死,是做不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