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漾放下瓷碗时,手有些发颤。
“念竹且安心,路阻且长,万事漂浮未定。”老狐狸意味深长,眼里有暗光流动。
56 验明
秦漾回到院里,见糖儿坐在屋门口看星星。他伸直双腿交叠在一起,身子后倾,出神地仰望夜空。
秦漾走向他:“怎么不去亭子里?”
糖儿直起身,弯眼笑道:“亭子里蚊子很多。”
他搬了两条竹椅出来,秦漾在他身边的空椅上坐下,问道:“你在等我?”
糖儿大方承认:“是啊,平日里你我寸步不离,你忽然在夜里出去,我稍有些不适应,心里没个着落似的。我还觉得纳闷,方才就在想,我从前应是很依赖你的。”
秦漾的手自然下垂,碰到竹椅粗糙的截面上,拇指抚了半圈。他目光低垂,微微颔首:“你是挺依赖我的。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孩子,但我又未将你当做真正的孩子。”
“阿爹去得早。人说长兄如父,我长你六年,一心一意要将你带大。你也确实懂事,未尝给我添麻烦。只一件事教我头疼,那便是你的心意。”
“最初我觉得你不过是孩子心性,或许还辨不清什么是情爱。即便你所言所想确如是,那点朦胧的情意也会随年岁消磨。你的来途可期,不必拘限困囿。作为兄长,我只想你走好眼下的路,别再胡思乱想。”
“可你着实太过执着,所有情意清楚剖白,年岁逾久,愈是炽灼,教我无法不去想,不去在意。这般纯粹的情意令我不得不动容。后来我想,糖儿的心意,我也该珍重对待。”
糖儿望着他,眼中有光色流转。他轻声道:“谢谢阿哥。”
秦漾转过头看他。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每回听你叫‘糖儿’,我的心里都像揣了一只兔子。明明我什么都不记得,听到你这番话却莫名欣喜。” 糖儿有些羞涩,眼睛却很明亮,“我想阿爹应该是很温柔的人,因为哥哥就很温柔。”
“阿爹是很温柔。”秦漾叹息,揉了揉他的发道,“早点好起来吧,糖儿。世事太多太杂,不容你什么都不记得。天明之前,就算暂留庇身之所也无法全然释心放怀。前路是平阔是波折,还未有个准数。”
糖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
夜间落了场雨,屋里有些闷热。
秦漾在夜半醒来时,窗外的雨还未停,噼噼啪啪打着窗,雷声轰鸣,闪光偶尔照亮屋子。
他正寻思着要将木窗支开一条缝,糖儿忽然挣扎起来,像是喘不过气似的,张开嘴大口呼吸。秦漾喊他,他不回应。秦漾立马翻下床将蜡烛点上。
糖儿平躺在床上,痛苦地将头往后仰,身躯微微弓起,眼睛睁得很大,眼角含着泪。秦漾把他抱进怀里,问他怎么了。
他将自己绷得很紧,断断续续地说身上很痛。
秦漾往他身上看去,问道:“哪里痛?”
糖儿将手搭在肚子上:“肚子疼。”
“肚子怎么会疼?”秦漾伸手为他揉肚子,轻柔道,“是吃坏东西了吗?”
“青膏泥,肚子里有青膏泥。”
秦漾惊愕:“你吃了青膏泥?”
“到处都找不到吃的,没有野菜,也没有树皮,只有青膏泥。琬姐姐吃了青膏泥。”糖儿抓着秦漾的手臂,重复道,“琬姐姐吃了青膏泥,她吃了好多,阿娘还以为她偷吃野味不饿的……哥哥,我好疼啊……我快疼死了。”
“哪里还疼?”
糖儿握着秦漾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说:“肚子疼。”
“是肚子疼?”
秦漾的手欲往肚子处探,而糖儿抓住他的手,固定在原来的心口处不让他动,道:“这里疼,疼得要裂开了。”
秦漾只好在他的心口处轻揉,问道:“是这里疼?”
糖儿闭着眼,用鼻音“嗯”了声,泪珠子顺着面庞滑下去。他还是喘息着,但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屋外的雷鸣声亦小下去,雷鸣和光亮渐去后,雨声便不再那样的骇人,显得萧索凄清起来,沙沙沙地像是在低吟。
许久以后,秦漾以为糖儿是睡着了,将他放平在床上,盖上薄褥子,最后吹熄了蜡烛。糖儿压抑着哭腔说:“哥哥,我没有心跳了,我快要死了。”
“别胡说。”
糖儿拽他的手臂:“哥哥,你听听我的心跳。”
秦漾在黑暗中看着他,他执着地不肯松手。秦漾缓缓俯身下去,隔着层xiè_yī,侧耳听他的心跳声。
他的身上是温热的,心“咚咚咚”地跳。秦漾道:“瞎说,心跳得好好的。”
糖儿没有睁开眼,眼眶已是s-hi润。他伸出手臂环住秦漾,唤了声“哥哥”。
“嗯?”
他又唤“哥哥”,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秦漾没有等到他后面的话,他像个得不到心爱东西的孩子,带着未干的泪痕睡去了。
这一晚之后,糖儿又不记得秦漾了。
即便秦漾早有预料,在知道糖儿不记得他之后,心还是凉了半截。
这回糖儿没有像从前那样缠着他问什么,像是累极了,连着几天都在恹恹睡中度过,被秦漾催得多了,才勉强下床来吃几口东西。整个人苍白得像是又大病了一场。
秦漾让人请国公府的大夫来为糖儿看病。大夫说他身上无疾,疾在心上,只开了几副补身的药。
糖儿是不肯吃药的,嫌苦。秦漾托人买了些糖酥,天天哄着他喝下去,却不见他有多少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