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笺上的朱红圈划异常刺眼,像是吕惠卿阴冷的笑容。他忽然很想不通,他对吕惠卿不可谓不宽仁,即使在吕多次陷害他的情况下他都原谅他,当众臣对吕群起而攻之之时,他还每每为他说好话辩解,但吕惠卿为何会以怨报德,将他们多年的私书呈给皇上以使他见疑于君主呢?
像是看出了王安石的想法,赵顼微微一颔首,便有太监又把一份奏疏呈到王安石面前。
是吕惠卿亲笔书写的“讼奏”:“安石尽弃素学,而降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要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如此激烈的措辞,如此严重的控诉,王安石简直不敢相信,在被外放陈州逾半年后,吕惠卿还会这般凶狠地反噬一口。
“这从何说起呀……”他喃喃低叹思量着,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对吕惠卿做错了什么,致使他不仅公布他的私书后还这样决然撕破脸地在皇上面前指控他。
“朕这里还有些东西须请卿看看。”赵顼亲自从案头取了一叠文件递给王安石。
是邓绾去年弹劾吕惠卿“华亭案”详陈条列案情的资料。王安石不解地翻看着,不知皇上此举何意。
赵顼淡淡对他道:“这叠资料出现在东府下达刑堂命下狱制罪的案件中,但朕似乎记得并没有下令继续追查已知陈州的吕惠卿,命刑堂制狱严惩他……”
王安石立即明白定是他的手下人故意将“华亭案”资料杂于东府下达刑堂的资料中,想蒙混制狱以惩吕惠卿,而现在皇上是对他起疑了,认为是他授意人这样做的。
“陛下!”他连忙辩解道:“这件事臣的确不知。惠卿虽弄权谋利,但陛下已将他外放,臣怎会斤斤计较对他构陷治罪呢?臣居东府,确有不察失职之罪,但‘方命矫令,罔上要君’之罪臣万万担当不起。请陛下待臣明查,水落石出之后臣必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顼摆首道:“不必了。朕已经将此事查清,卿若果真还不知,朕便让人告诉你罢。”
言罢以指轻击御案,便有人从侧厅中走出,向顼行礼后便侧身对王安石说:“卑职是在刑堂任职的堂吏。去年某日令公子曾前往东府探望相公,卑职那日恰好在刑堂值勤。此前的资料都整理过一遍,而令公子离去后卑职便发现下达刑堂的资料中多了一份……”
王安石摆手止住他,愧然道:“不必再说了。”他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如此大胆,做出这种弄权欺君之事,一时只觉无地自容,无颜以对堂上君主。
赵顼斜倚在龙椅上视他,刻意拉出的笑容带有冷冷的讥诮:“令公子真是个人才,弄权蒙混,偷天换日,才智果然超凡脱俗。朕当初只想升他为龙图阁直学士,的确忒也小瞧他了。”
王安石冷汗暗生,离座跪倒在皇帝面前,含泪叩头请罪道:“臣教子无方,致使他做出这等瞒父欺君之事,臣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赵顼久久沉默,凝视许久跪在地上的他信任重用了多年的老臣,才无限感慨地说:“你请朕降罪,但事到如今,即便降了罪又能怎样?能消除朝中的党争么?能弥补你儿子与吕惠卿弄权倾轧造成的恶劣影响么?能堵住借此攻击新法新政的旧党大臣的嘴么?能抹杀朕这个皇帝曾被臣下欺骗、愚弄和摆布的事实么?朕全心信任你多年,到如今得到的却是如此结果。介甫先生,你太让朕失望了。唉,你回去罢,把这些书信一并带走。朕不会因此降罪于你,但朕希望这会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样内容的文书。”
王安石无言以对,默默再次叩头以谢圣恩,然后接过太监递来的吕惠卿所呈私书,起身蹒跚着缓缓出宫。
反复想着皇上的话,知道这意味着皇上与他之间信任默契之感的彻底破裂,一直以来,因他们君臣同心,常有旧党官员羡慕地叹息说:“上与介甫如一人。”而以后这种情况必不会再延续下去了,可想而知,对他的提议与施政建议皇上会先以怀疑的目光审视一番,再按他的个人判断来决定是否执行,事实上最近这几月他已经开始感受到皇上对他态度的这一转变,再经儿子弄权构陷吕惠卿一事,情况已恶化得无从收拾,他的施政蓝图也必将毁灭在皇上对他的疑心之中。
怔怔忡忡地回到家中,首先来到厅中迎接他的竟是王雱。王雱并没看出父亲神色有异,仍大有兴致地追问他:“皇上请爹去议何事?是否同意采纳爹提出的边境战事方略?……”
王安石回过神来,看见这个为他闯了大祸的儿子居然站在面前问他与皇上的议事内容,顿时怒从心起,猛地挥手一耳光扇向他,怒斥道:“逆子!你知不知道你的一时意气害苦了爹,害苦了皇上,害苦了新法,害苦了天下苍生?!”
注:《宋史》与《续资治通鉴》中记载的吕惠卿讼奏措辞略有不同,最关键语句一为“罔上要君”,一为“罔上恶君”。我取《续资治通鉴》所载文字,但把“恶君”改为“要君”。
《宋史》:“安石尽弃所学,隆尚纵横之末数,方命矫令,罔上要君。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续资治通鉴》:“安石尽弃素学,而降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