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学习这么枯燥——”
“为了‘闻寄’高兴,他非常喜欢读这些。”
“闻寄?是你的好朋友么?”
“不是朋友,”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在我脑子里。”
“孩子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鬼魂。”
罗晔大抵上写了一个神,写了一位人中因陀罗。他在能力上无人能及,温柔慈悲,信仰坚定。罗晔自己是个懒散人,远远及不上他,但或许是缪斯的召唤,他愿意在罗晔笔下转生。他是个犯过罪的绝世好人,一生都在弥补和赎罪,最后却不得不因为自己最初的罪行死了,是戏剧长久的悲剧。
罗晔搁下笔的瞬间便落泪了,玻璃反射的景象中的双眼泪水汹涌,他赶忙拿纸巾拭去了,不一会儿又泪痕纵横。那天之前,他不晓得自己还有这么发达的泪腺。
如此持续了一整年,他既没勇气将稿子发给编辑,也没有勇气再拿起笔,他觉得笔杆子轻飘飘的,但写出来的每个字都重若千斤。
我杀了人,罗晔夜里垂泪,他那样真实,你怎么能说他不存在?
可夜晚过去,他醒来,真真正正的清醒过来,书中人就是真实的死了。
没有真实存在,却是死了的。
为此他甚至开始怀念雷雨之夜才会出现的禾远,他非常需要他,作者纤细的情绪是不能说给熟人的,熟人打着哈哈,弹弹烟灰就将他的话当作废纸揉成一团丢掉了,罗晔太了解神经大条的人了。
罗晔需要的是读得懂他的人,读得懂,又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而且最好这个人说完就消失,完全不影响自己的现实。
除了禾远,或许没人能带他走出这困境了。
“他死了,他是确确实实死了的,就在我落笔的那一瞬间。”
“但是只要你把书翻到前几页,他就又活过来了不是么?”
“那不一样。”
禾远坐在椅子上,单脚搁在膝盖上,雷光闪耀的时候,半张脸都是惨白的,那沁笑的面孔是无机物的美感:“有什么不一样?”
“当写完一本书的时候,或者说我认为一本书的结束,不应该是故事的结尾,而是人物刻画的结束,所以除了结尾之前的他都是不完整、不完美的,”罗晔拿冰袋敷眼睛,有折痕的条纹睡衣看起来很颓唐:“前面活着的他都是不完整的,悲剧使他诞生、完美,可悲剧本身又毁了他。我再不能承受这种悲伤了,我要淹没在雨里了。”
‘我要淹没在雨里了,他这样想,但是他所知道的是生活需要继续,而他是不能去死的,死对于他轻而易举,他手中有一只左轮,他面前平静的湖面少说有五十英尺,只要他笃定去逃避,那么日出的时候人们就会找到他的尸体。
但湖水浸湿了他的裤脚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命运。’
“但是你现在在屋子里呀,”禾远站起来,体贴道:“要不要吹吹风,淋一淋雨?”
“好。”他说:“已经整整一年了,可我还是不能从他的毁灭中走出来,禾远,你有过那种感觉么?我有时候觉得他还活着,他就在我脑子里,像一个幽灵,或者说一道温柔的频率,而我本人是有幸聆听这段频率的幸运儿。如果不是看到我自己那厚厚的手稿,禾远,我几乎要真以为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了。”
“非常荣幸,我感同身受,我也很喜欢取悦我脑子里的另一个人。”
“我可能不能领会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禾远把窗子关起来:“或许一会儿我可以跟你聊一聊‘闻寄’,但是现在其实我更愿意聊聊你。你说的他非常温柔,但是你要知道他依旧伤害你了。”
“他不是真实存在的,我知道,但是在我看他和真实存在没有区别了。”罗晔想了想,自嘲道:“如果是你,你会不会说出,恭喜。”
“恭喜?”
“恭喜我掌握了语言的力量,并且用这力量狠狠的伤害了自己。”
“恭喜,恭喜,当然要恭喜,这可是个好事情,如果认定世界是由权力主宰的,那么语言就是唯一的权力。”禾远快乐地拍起手来,“一年不见,你已经开始能想到我会说什么了。”
罗晔怔住了,禾远离开的日子里,他是确实在思念他的。旋即他自嘲起来:我为死去的书中人吊唁,又思念一个没心肝的小疯子。
但随即禾远又认真起来了,他单膝跪在罗晔面前,眼里的悲伤做不了假,“我知道,我知道身体中的一部分被杀灭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知道。那种痛苦……那种痛苦比一切痛苦更甚。”
又道:“但是罗晔,你是不同的,你是一个作家啊,你要一次次的孕育新的灵魂,无论悲剧喜剧,都要抛弃他们。”
“但是不,不一样”罗晔移开冰袋,脸上都是胡茬:“我是用创造他的手,活杀了他。”
“……”禾远望着他,眼里落下泪水来,雷声隆隆作响,这时候没有闪电的蓝光,照不亮他东方美的面孔:“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就像死亡使人变成诗人,他为悲剧而活。”罗晔笃定道:“即便我知道或许不会有人来读我的书,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他,但是我就是用愚蠢但可靠的方法塑造他,使他完美。”
“你创造了他。”
“是的我创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