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物游心的南华经,鲲鹏击空的逍遥游,并非教人放下,而是即便不放下,也能心守大道不离。
谢云流只觉铁拳被一股绵力阻住,抵在李忘生右手掌心中。那股堪比杀意的戾气一点点散去。而李忘生的另一只手,轻轻覆上谢云流的拳背,正在一根一根地,掰开他锢得刺出血珠的手指,力道并不大,却能让谢云流不由自主地松开。被掰开的手指,下意识伸直,却被李忘生钉在墙上的右指拢住,
谢云流面无表情,试图抽回手,沉道:“我最后说一遍,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忘生也面无表情地看他。修长的手指弯曲,像是一根接一根的插销,搭上,扣住。
“师兄一去这多年,连不修合道难破万劫的丹宗都忘了。毒发缠身不解,要学熙熙攘攘的众生受苦。今日我帮了师兄,只盼师兄来日回纯阳拜望师父。”
十指就这样紧紧交扣在了一起,相贴的掌心一个滚烫一个清凉,紧得连激起的气息都散不出。谢云流咬牙切齿地瞪着李忘生,连自己都不明白在心疼什么,断喝道:“原来是存了这心,李忘生,不愧是你。等等,丹宗……你什么时候修过合道论?”
李忘生轻叹,眼神波澜一动,道:“五个吐纳之后吧。”
谢云流喉咙一动,呼吸猛然粗重起来,扣住的手不禁单方面加大了力道,表情变化莫测,终于定格成额间如锋利出鞘的挑眉:“一个。”
他们像太极图的阴阳鱼互纠在一起。一黑一白,抱阴负阳。谢云流是个领悟力极强的聪明学子,李忘生刚好相反,生涩笨拙反应慢。从小如此。如今也没什么长进。可是说那些话,师兄等一等师兄慢一点,有什么用呢?
倾了满背的瀑发被谢云流握了一把在手中,细嗅吻到梅雪香气,也能想到华山上的岁月,这味道和血味混合在一起,苍苔印雪,千里逃亡,更多的噩梦也争先恐后地浮现,于是整个予求予取的中原武林都被他报复了。等谢云流回过神时不禁有些抱愧。李忘生却又自己醒过来。那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聪明到无师自通的谢云流觉得太巧合了。身体能这么轻车熟路,还是这种事都一样,谁都没有分别——失去意识的那次,也是这样?重茂……谢云流已经很少想起他少年时的面貌,真的吗?十分奇怪,李忘生分明武功不低,合道一途也是正经道玄黄门之术。可他是这般青涩,这般无力,这般手足无措——原来心魔幻化出的,并不是作态,他真的……
李忘生昏过去了好几次,还不算上他自己清醒的那些。谢云流似乎要找出一个底线。小时候练武,李忘生从来都是记熟了招式,使出来还是一团糟。这次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就那么想让他回去见师父分辩吗?李忘生看重此事到了不惜自找活该,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倒是像李忘生干得出来的事。当然谢云流是会回华山去看看,但更多的……谢云流看着对方水润瞳中自己的倒影,李忘生分明不擅长,那么这样做,是不是愧疚,是不是补偿,是不是追悔?可他还是看不透,尽管李忘生眼神那么清澈,轻轻一晃似就破碎了。
李忘生最后一次昏过去之前,喃道:“你没事就好。”谢云流心中一凛,升起一个巨大疑惑,他一边端详着李忘生的睡颜,一边好整以暇地善后,他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慢慢地梳理思索清楚。李忘生的为什么要说这话,是故意还是无心。他究竟在想什么。哪句真哪句假,当年究竟有没有背叛过他?
真是可怕,只过这一日一夜,他一直坚信十几年的笃念,就被动摇到这种地步。同时蹊跷的还有心魔——心魔是他自己的,那么化作李忘生模样,和后来的相似,究竟……
他瞅着李忘生右手拇指上的戒指,年少修行尚浅时,他们会带着这个统一制式的铁戒去练指功。很普通的生铁打造,最早的那几个铁环还是吕祖用如今老君宫里的丹炉熔的,再敲上太极纹。等他们功力进境,这粗苯的铁戒就不再使用。谢云流自己的那个,也是随手丢在剑气厅的角落里,自己都找不到了。如今李忘生贵为纯阳掌门,还戴着这么粗糙简陋的铁戒指,不知是真的念旧与习惯,还是博个清朴节励的好名声。谢云流漫不经心地把他的戒指摘下来,就像方才摘其他的东西。那人的手生得也跟体态一样,骨肉均亭。然而那戒指落入谢云流手心时,他忽然不可思议地浑身一颤,掌心感到那细小的形状,难以置信地对着月光细看——内侧数道细微刻痕组成的密密麻麻的十字,这的确是自己当时为了练习无我无剑留下的。将戒指放在树梢,聚剑气只击中戒环内侧毫寸,既不能把戒指弄坏,也不能在外侧留下刻痕。当时他痴迷于剑招的见微处,这只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之一。可此事对于当时的他太容易做,他很快厌倦,也未当成一件能夸耀的玩意给李忘生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