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一路走得并不快。聂怀桑仅花半天一夜就能像条鱼一样滑回去,可蓝曦臣途径隐安山时,还小驻片刻重访抱山散人。
彼时抱山散人正在庭中小憩,石桌上茶杯雾气氤氲袅袅,上有落梅飘转沉杯盏。白色寒梅凌冬而绽。蓝曦臣立于庭外,拱手道:“弟子前来叨扰师父。”
抱山散人正与自己对弈,恰逢举棋不定,一听知是蓝曦臣来访,便袖手颔首:“听闻你提剑入疆场。”
蓝曦臣道:“是。”
“武功尽废可有?”
“未曾。”
“心绪乱如麻可有?”
“有。”
“如今可觉清明?”
“虽有,却不甚明了。”
抱山散人听罢微笑:“尚可。不必入庭与我饮杯盏再做拜别。你既有要事在身,自当一路奔赴。”
“弟子愚钝,仍有一事请教师父。”蓝曦臣仍旧拱手作礼,却依照她的话,不曾踏入庭院半步。
抱山散人道:“你且说。”
“当日师父所言忘与不忘,实非忘却,却是忘却。”蓝曦臣终于抬眸正眼看着抱山散人,“不是要忘记他,而是要忘记他所有好坏,如是可否?”
抱山散人把杯中茶尽泼:“你自去斟酌。”转眸搁盏微笑,“此身归你所有,留尘与否,仍应在你。”
蓝曦臣听罢便与她作别:“弟子告退。”
庭院重又寂静,故园无声。抱山散人泼去冷茶,重又喊人换温酒来。是非自在心间,来去由意。春意来迟,满庭仅有枝头腊梅抱香。她抿唇轻笑,信手折下庭前一枝白梅,召来一只信鸽,命它衔去寄到远在京城的蓝府。
帘外雨潺潺。蓝曦臣打着帘子看车外风景。他身体不佳,归途上便放弃御风前行。冷意钻进衣袖里,像无数针在扎,冻到麻木时没有什么感觉,稍微恢复一点暖意却显得有些许疼,倒还不如不暖。车外荒景萧条,旧叶落尽,新叶还未来得及抽芽;霜雪凝冻,寒气阵阵。
当日抱山散人与他道,你要自己学着去忘。可若非黄泉路途奈何桥上所谓一碗孟婆汤药,他忘不掉金光瑶。从很小的时候就打上了印记。
他见过金光瑶各种模样。狼狈也好金贵也罢,甚至还从入梦散的沉酣中窥见了黑暗过往的吉光片羽。他终然忘不掉,不必多言早已进入骨血。金光瑶不仅仅是他的夫人那么简单。
隐安山山峰处枫林尽头那块无名石碑,没有名姓,静默无声数百年,却是历代掌门散人须领弟子前去叩拜之地。望眼山脚下炊烟袅袅寻常百姓,飞燕衔泥鸳鸯交颈,人间羡艳处一览无余。是之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金光瑶初拜师门,第一日便是去叩拜无字石碑;他领他去。那时金光瑶还小,说他弄不懂那些意思,羽化成仙的祖师爷留下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话他不太理解,蓝曦臣也不理解,他便说没事,阿瑶不懂我也不懂。那时他更不会懂蓝家祖训之深意,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尘,究竟是为何。
他知晓金光瑶的苦,也开始试图去理解金光瑶的狠毒;但错了便是错了,只是不错他便无路可退,无法自保。这便是两难。
他曾偶尔想起过在入梦散构筑的幻境里,衣衫褴褛神情胆怯的金光瑶;怜。尔后遇他,入隐安山,学剑术,识百家;喜。再者红嫁衣合卺酒,锣鼓喧天昏罗帐;爱。转而机关算尽,一朝翻覆;恨。
抛去那些好坏与权术,忘却尘寰万千,站在他面前的金光瑶,还是他愿意用尽此生去同行的人么?是。那便是了。他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肯面对自己,原来还是爱的。
抱山散人的态度再明显不过——那是你自己的事。
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尘。便是如此。蓝曦臣此番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是死呢。然后他想起了蓝启仁,提剑前往岐山,温若寒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若他留存尸骨,恐怕也是要落得一个悬尸城门挫骨扬灰的下场,蓝启仁给足了他最后的自尊。而后避世,飘然而去,再不得见。原是这般的,世间好物不牢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