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阿什尔才发现,就算再怎么特殊,丹瑟毕竟也还是人类。寿命短暂、碌碌其生、野心大于能力、骄傲大于地位、经常过度思考力不能及的东西、身心都脆弱易碎的人类。
被困顿于深渊的那段时间并非对他毫无影响。
烙印藏得太深,几乎不在皮肤表面,它钻进血管和骨髓,钻进灵魂里。当丹瑟利尔抱持着对人间的执着时,他可以假装它们不存在,他可以关上门,隔绝那些残忍的低语;而一旦他的防线衰弱、崩溃,伤痕就会一道道浮现出来,从内向外慢慢蚕食他。
光靠想象也能知道,人类怎么可能忍受上百年的凌辱、折磨、奴役,再承受一系列挫败、困境,然后仍保持原本的坚定之心?阿什尔认为,恶魔或者其他黑暗生物也许有可能做到,人类不行。这是人类的生命本质决定的,就如匕首的鞘不可能容下带血槽的巨剑,它只会被巨剑碾碎。
从前,弱者对阿什尔来说是个符号,他们能带给自己优势、便利,除此外也没什么别的值得考虑。而现在,他首次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欣赏这种弱小。
欣赏、留恋、痴迷,或者随便什么词汇。这感觉就像是有一根羽毛在心脏上搔痒,在灵魂上轻点出不断晕开的波纹,偶尔还会留下短暂的刺痛。
猎户的灵魂远去了,导师高高在上的眼神也不见了,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奇怪,这几百年间前所未有。阿什尔没法定义这算什么,他读过人类那些腻腻歪歪的文学书籍,他觉得这肯定不是所谓的爱情,他们的关系与人类的爱情定义明明相差很远。
阿什尔再一次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我又变得更像人类了,他想。即使早已挣脱法术、早已经找回自我,我也还是在不停变得更像人类——“人类喜欢为行为定下理由和借口,而恶魔专注于行为本身。”
他坐在床沿,轻抚导师布满冷汗的额头,丹瑟利尔似乎快要醒过来了,于是阿什尔俯下`身,用吻迎接他。
这是丹瑟利尔第一次主动拥抱阿什尔。他伸出双臂环着恶魔的肩颈,与其说是拥抱,倒更像是坠下悬崖之前的求救。阿什尔愣了一下,模模糊糊听到导师嘴里嘟囔着一个词。
等丹瑟利尔彻底清醒,他立刻就放开了手臂,倒不是因为梦呓而害羞,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向任何人主动表达亲昵的习惯。
“你梦到深渊了?”阿什尔在他耳边问。丹瑟利尔不回答,似乎还在平复情绪,人从梦中突然惊醒时经常会暂时陷入一种迷茫,得反应一小会才知道自己真的醒了。
“导师,我今天打听到一件事,”阿什尔扶丹瑟坐起来,“显然潜行在人间的黑暗生物还是很多,他们需要隐藏,需要假装像人类一样生活,所以就得弄点假身份,不然寸步难行。我已经打听到什么地方能搞到这种假身份了。不过,要解释你的身份有点困难,所以干脆你伪装成人间种,这样将来……”
丹瑟利尔好像根本没好好听,只是随意点点头。
“你不舒服?”阿什尔问。
“没有。”最近丹瑟总是这种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从前他经常对阿什尔的建议提出质疑,或者是不满意阿什尔的判断,现在他一整天也挤不出几句话。
还有,他说过,有阿什尔在身边会让他觉得恐慌、耻辱,阿什尔就是他一事无成的证明。所以刚落脚住下时,他总向阿什尔投去刻薄的目光,每当这时阿什尔就故意亲近他,把他圈在窗帘边做出些下流的动作。然后丹瑟利尔会用施法威胁学徒,恶魔到人间后力量遭到严重劣化,也许阿什尔又不是他的对手了。
可是渐渐地,丹瑟利尔不再这么做了,他好像对这种无聊的互动失去了兴趣,变得安静而沉默。
在没搞懂导师的意思前,阿什尔减少了故意挑`逗的行为,他认为一旦丹瑟利尔变得顺从亲切,就肯定是在计划着什么,反正以前都是这样的,幸好至今为止这个猜测还没成真。
阿什尔扶着导师的肩,让其重新躺好,“你之前做了噩梦,我看得出来,”他们的距离这么近,丹瑟利尔竟然没有一点抗拒,“最近你一直很不对头,我也看得出来。可我不了解你每天都在思考些什么。你怎么了?”
丹瑟利尔也露出困惑的神色,与其说是沉默,倒更像是根本没理解阿什尔说的话。
阿什尔起身把床边的窗帘拉严,现在太阳出来了,屋子变亮了不少。“算了,你就告诉我,刚才你梦到了什么?”
“不太记得,反正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丹瑟利尔说。
恶魔慢慢捻开他胸前的扣子,鼻头轻触在他面颊上:“我帮你忘记它们。你知道,我确实可以。”
“好啊,”丹瑟利尔长舒一口气,他第一次直接给出回答,“最好让我什么都不去想。”
阿什尔轻咬着导师的喉结,就像这是一场狩猎。他发现,刚才自己听漏了一个单词——在“最好让我什么都不去想”的后面,丹瑟还说了一个深渊语的单词。
那个词代表请求,和英语的“请”所代表的情绪不一样,它常常用在自己失败、濒死的时候。用这个词来乞求他人,带有一点放弃希望、不再坚持自我的意思。在笼谷的那段时间,大概丹瑟利尔经常说这个词,不管是真心还是演戏。
想到这,阿什尔回忆起了丹瑟利尔刚醒来时的梦呓。那也是深渊语,意思是,“请救救我”。
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