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追铜鹿,绕入一间静室,满地厚毯,左右各有九杈的青铜树,每一杈上有三盏小油灯,室内一架巨大的纱屏,屏上细细绘制机关图纸,从玉龙到铜兽,墨线细如发丝,乐逾纵是目力极佳,也不能一眼看清,须以水晶磨镜放大细看。
乐逾略翻过几本蓬莱岛机关术藏书,不感兴味,此刻都被那纱屏上的图谱吸引,那些机关图谱精妙绝伦,往他眼中脑中钻。他心念坚定,手按颀颀后退一步,只听一声轻叹,纱屏另一端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举烛仰首的男人。
那纱颜色淡黄,熏有天长日久的檀香味,却名为栀子纱。纱质轻薄,隔纱却透不出颜色,只看得到身影。纱对面的宗师与他身材相仿,高大修长,散发不束,成名四十年,如今已有六十余岁,却毫无佝偻衰老之态,宽袍缓带,侧面影照纱上,已能看出额到鼻梁的影子毫无瑕疵,鼻直而高,是个容貌卓绝的男人。
那烛台忽被吹灭,室内却反而骤然一亮,原来是纱屏是左右两面纱拼成,纱自中间被拂开,伸出一只手。
萧尚醴的手堪称玉琢,是难有的羊脂白,却还是凡人能有的。这只手比他强健,又比他更白上几分,在这不见天日的室内尚且白如云石,在室外日光之下,只怕真如一截玉石。
在那手撩起纱后,一个男人行出。所谓美人,秋水为神,白玉为骨。舒效尹不可说秋水为神,但定然是白玉为骨。他也不是玉骨支离,而是如一座巍巍玉山,肌骨强劲,衣襟微敞,隔薄衣可见胸膛。内袍外袍都是漆黑,更显出肌理玉石般的白。
乐逾见惯美人,见惯美色,仍不免双目凝住,在这舒国师身上多停片刻。舒效尹之美不似幼狸之美,幼狸之美,眉目含情,神色冷极刚极,而以光艳动天下,是芍药海棠似的美貌。舒效尹之美却如高天深水——尤其是他的眼睛,乐逾第一眼望见的原该是他披散的长发在灯火下的色泽,然而他却直直看入宗师眸中,北汉国师竟是色目胡人!
他长发微卷,一丝白也没有,灯下光泽如蜜,颜色却又比蜜色浓重。双眉修长如翎羽,瞳色浅淡,亦青亦碧,如雪霁晴朗时的高天之色。无论是看脸庞还是身躯,都是个三十余岁不满四十的美男子。
他走出纱幕,右侧广袖中携一柄剑,看长短却不似闻名数百年的当世第一名剑“太阿”。这位舒国师足下仅踏丝履,缓步到露台上,檐下一张桌几,两块坐席,他在主位席地而坐,道:“人皆以为我姓舒,其实我姓舒效,我族语中,意为‘天’。名莫衣廷,意为‘牧守’。”
“牧守”即是“尹”,他名中“尹”字是他据汉字之意自取。乐逾略施一礼,拂下摆坐下,道:“‘代天牧守’,好名字。”舒效尹略一笑,目光投向那巨罴尸身,和缓道:“承蒙乐岛主厚礼。”
乐逾道:“近日在山中狩猎,狩得罴熊,才想起与舒效国师有约。仓促赴约,索性以这小小猎物为见面礼。”
临时才想起约战,分明是轻视宗师。舒效尹却不以为忤,气度雍容,遥望檐外落雪。四国江湖之人皆以为他们已图穷匕见,他们却只是相对跪坐,同观露台飞雪。
这一幕似曾相识,舒效尹道:“我曾与你母亲,在此对弈。”他如玉的手在几侧按下,案几面上一层木盖揭开,露出其中所嵌的棋盘。盘中一局残棋,黑白云子上纤尘不染,白子落于下风,乐逾一看既知那是他母亲的手笔。
羡鱼夫人与北汉国师一战,应在三十余年前。乐逾细辨局势,白子破釜沉舟,拼得玉碎珠沉,是像母亲三十年前的风格作为,但这盘中她的棋力与心境并不像三十年前,而像——乐逾心境剧震——近十年内!他面不改色,朗声笑道:“不想舒效国师除与我母亲论剑外,还与母亲手谈。”
舒效尹望那棋局,面上神情一瞬间不可辨,不知是怒是怅,是喜是倦,终于道:“这一盘棋,你母亲是替天意执棋,棋局就是三十年间天命所在。”
那双色目人的双瞳移到乐逾面上,他平铺直叙道:“天下宗师,师怒衣、思憾、沈淮海、你母亲,乃至本应成宗师却已经不能成为宗师的你,都成了‘天命’这一局棋中的弃子。而瑶光,是我的棋子。”
天命从来高难问,如何能引入一局棋中?母亲又如何能“代天意执棋”,与舒效尹对弈,定下天下三十年命数?舒效尹当世间其他人都是棋子、弃子,唯他一人能与天命对局,真以为他是超凡脱俗的神人?
乐逾道:“倒要请教。”
舒效尹虽外表只如三四十岁,待他却如敦厚师长,遥想道:“三十二年前,我二十七岁,年纪尚轻,初成宗师。不知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想,四国之内,高山险川,江河湖海,都已经看过了。前人所留之书对我而言毫无新意,武学、医术,到了一个无人可以匹敌,顿觉无味的地步,机关之术也没什么再值得研究下去。我就一路北行,到昆仑山脉,寻访云顶城……”
那一年他在云顶城下放机关灯,在灯上画了纵横十九道棋盘,却不画棋。灯浮上云端,再落回原地时,棋盘上以画出一个空圈——一枚白子。那笔并非当世常用的毫笔,而是墨炭制成的炭笔。
他坐在云顶峰下,涂墨成黑子,又为灯添油膏放飞。半个时辰飞上峰顶,再半个时辰飞回,他在云顶峰下盘桓两日,只与那云顶峰上之人往来三十手。当时他尚且不知道,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