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恶狠狠地一笑:“他敢!”又道:“当年你在平阳,就眼睁睁看着商细蕊欺负人?”
范涟推推眼镜笑了笑:“这事儿,一来嘛,感情纠纷,外人不好掺和。常之新宁可离开平阳也不要我帮的。何况商细蕊——这既是个可恨的人,也是个可怜的人,我下不去手啊!”
范涟为人的守则是独善其身旁观是非,连一个戏子都不肯轻易得罪,同程凤台是南辕北辙的两种个性。
程凤台哼笑一声,对商细蕊的可怜之处表示怀疑,从头听到尾,就听见商细蕊在发飙发狠劲儿,哪有一点点可怜的痕迹。假如他对师姐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算作可怜,那世上可怜之人就太多了——谁都有失意的可怜的地方。那时候程凤台对商细蕊虽然谈不上嫉恶如仇,却也是没什么好印象。
商细蕊是流言里的人,所作所为都是带有传奇性的,仿佛离得程凤台很远。
☆、4
除了九曲回廊中的纷纷流言,程凤台其实还曾间接地接触过一回商细蕊。一次他替人带一笔生意,那是一批从江南到满洲的上好丝绸。丝绸在北平略作中转,货到当天,瑞蚨祥的李掌柜顶着酷暑亲自跑了一趟程府取货。程凤台叫工人准备架梯子给他开箱验货,李掌柜连连摆手,说不拿别的,只取两件衣裳。
程凤台笑道:“打发伙计来取不就得了?两件衣裳也值得您老顶着太阳跑一回,莫非是皇后娘娘的霞帔啊?”
李掌柜擦着满脑门子的汗,大扇子扇得哗哗的:“差不多。当年伺候婉容皇后,也就这么个意思了。”
程凤台很好奇,想开开眼界。李掌柜让人搬下一只贴着红封条的樟木箱子,那么大一只樟木箱子,里头只装了十二套汉服女装和两条汗巾两条手绢,。李掌柜戴上眼镜,一件一件将它们平铺在桌上,仔细检阅着针脚线头,一面同杭州来的货运工说:“要验出个好来,老规矩,烦你们原箱退回去。”
货运工笑道:“晓得晓得!老规矩!这几件衣服我们绣坊的姑娘绣了九个月,掌柜的您看看,金线都是真金子捻的,一点不做假,再看这孔雀毛……”
程凤台越发好奇了,凑近拉了一下衣角,这衣裳真是华美奢侈,红缎子上面绣着金凤凰,凤凰羽毛纤毫毕现;流苏上缀的珠子,那珠子仿佛还是真货。范家可算是关外首富,当年二奶奶与他成婚的时候,尚不曾穿过这样一身华服。另几套,有百蝶蹁跹的,有祥云团花的。蝴蝶的翅膀反映着绸缎的柔光,栩栩如生像一只活物。绣娘一定是把毕生的技巧都用在里面了,随便剪一方料子裱起来,都是一幅精致美丽的画。
程凤台啧啧称道:“真了不得!皇上带着娘娘要还朝了?”
李掌柜笑道:“哪儿能啊!二爷瞧不出来?这是唱戏的戏服。”
程凤台心说难怪颜色那么鲜艳了,就不知哪个名伶奇优才配穿这样精致的衣裳:“听说北平有个名角儿,原先是南府戏班里的,现在离了宫,从财政部长傍到八旗王爷,是他的?他不是收山不唱了吗?”
李掌柜道:“不是。您说的那是梨园尚书宁九郎!宁老板当年是老佛爷跟前的红人,宫里出来的,手面还没这一位大呢——二爷您猜猜,光这几件戏服,得值多少?”
程凤台忖了忖,说:“我看,怎么也得千儿八百的吧……”
“千儿八百,刚够这几颗珠子和金线的钱!”李掌柜痛心疾首的伸出四根手指,往程凤台面前一戳。程凤台撒开衣角,惊讶地笑道:“这是哪个棒槌?花钱比我还阔。”
“是个新晋的名角儿。商细蕊。二爷一定知道他。”李掌柜没有找出什么茬子,把衣裳原样叠进箱子里。
“平阳的商细蕊啊?嗨,太知道了!”程凤台叹一声:“这世道,勤谨干活儿的吃不上一口饱饭,唱戏卖艺的反而那么富!”
李掌柜看他一眼,心想穷苦劳力说这话还差不多,你程凤台哪有脸叹世道呢?要不是这世道兵荒马乱没个王法,你也不能趁乱子捞钱了,笑道:“商细蕊别的地儿倒不招摇,就是舍得在戏服上花钱。只要衣服好看,多少大洋都使得!”
程凤台忘了他是见过商细蕊本人的,在几次聚会上,牌局上。可是众人都晓得程美心与商细蕊的夺夫之恨,也晓得程凤台的匪气和商细蕊的疯劲儿,唯恐一个不慎,二人戗巴起来不好收场。故此无人敢让他们相见,即使同处一地,也有意的隔开他们。
商细蕊退了妆,就只是个沉静清秀的少年,因为年轻,面上还略带两分圆润稚嫩的女相,穿的衣裳都是半新不旧的素色长衫,很不起眼。有几次擦肩而过,程凤台都没有注意到他。商细蕊倒是认识程美心的弟弟程凤台,听他与人打趣,高声说笑话。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热闹起来了。一个男人,无事也带三分笑意,两只眼睛里烁烁诱人的精光,比戏子还要戏子,像靠脸吃饭的那种人。
他们两人头一回打照面,是在汇宾楼。
那天夜里程凤台带着察察儿,与两个生意场上的老头子联络感情。无非就是聚在一头吃饭喝酒讲闲话。老头子们吃不了多少喝不了多少,早早散了饭局提出要去听戏。程凤台对听戏之类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不是他的调儿,他就想找个局搓两趟麻将,或者找一个美人儿喝杯小酒。但是难得碰个头,也不好拂了老人家的意。问要上哪儿听去,老头儿们好像早有准备,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