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了闭眼睛,对自己说,你行的柳儿,你是二爷手把手教出来的,你一定行。
二爷他,已经把剩下的戏交给你了。
就算拼了命,也绝不能扫了二爷的脸。
深深的吸一口气,睁开眼,念了一句:「苦呀──」
苦啊。
心里就像吃了黄连一样的苦。
可这苦说不出来,没法说,也没地儿说。
说也奇怪,观众席竟然渐渐的静了。
一掀帘子,娉娉婷婷,好一个美目含怨粉面带愁的玉堂春。
一身罪衣红得凄艳,眼盖上黛绿涂得均匀。
「来在都察院,举目朝上观。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胆颤心又寒。」
容雅的定音功夫登峰造极,从来是一手准。从前与容嫣合作无间,第一次为许稚柳伴奏,也是一拍即合。
本已起身离开的,慢慢的,都折返回头,坐回自己座上了。小报记者们也停了笔,一齐抬头望着台上,嚷嚷着退票的,都已没有声音。
「苏三此去好有一比,鱼儿落网有去无还。」
二爷,你会回来吗?什么时候才回来?
心里的苦直涌上口来,可是嗓子反倒比平时听使唤。
摇板唱完了,跪下念了大段道白,台下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没有忘记,他是在替二爷唱戏。
听吧,倒板、慢板、二六、流水、高腔矮调。
好好听吧,在那些繁星或朗月的夜晚,在那些落叶或飘花的时分,二爷一字字,一句句,每一个腰身每一个眼神,为他细细打造的玉堂春。二爷的吐气,二爷的字腔,高出如天外流云,低吟如花下鸣泉。每一句都那么得心应手,圆转如意。
──二爷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颈畔感觉得到二爷温热的呼吸,他的面颊几乎贴着他的面颊,他的手托着他的肘,他的指尖轻触着他的指尖,柳儿,这里抬高一点,柳儿,这里不是这样的,柳儿,柳儿,二爷在说,以后的戏,我就交给你了。
此生以后,他都只是在为二爷唱戏。
二爷,让我化身为你,是否就可以永不分离。
「玉堂春好似花中蕊──」
这蕊字无限拔高,台下的观众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轰然喝采。
「好!好!」
然而那银线般的一缕,怎么也不被采声盖住,就宛若九天织女跌下的银梭,无限清亮的轨迹──「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
「他」字就像云雀一般直往天上钻去,翻得更高,前音未嫋,后波又起。
一曲清歌动九城。
满堂采声,掷花如雨。
谁也不知道容修什么时候到的台下。他无声无息的站在那里,握了一手的冷汗。
一直到此时,他才透出一口大气。
那么紧张。记忆中,自己第一次登台,似乎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
容雅停了琴音,才发现手指冰冷得几乎握不住琴弓。
他抬起袖子轻轻的拭了拭额头,抬眼望去──
柳儿,这孩子经过今天,算是打出了名堂。
他红了。
一战定了生死。
容修凝望着站在台上那年轻的许稚柳,耳边听到那潮水般的掌声和喝采,一时悲喜交集。
喜的是华连成总算有惊无险,安然渡过了这一关。
然而目光扫过台下观众那发红的发光的如痴如醉的脸,竟然觉得心酸。
这就是刚才还在怒骂着叫嚷着不依不饶要看容二爷的戏的那些人吗?这片刻之后,他们已经把散花的天女忘到脑后了。他们的眼里已只有这一啼万古愁的玉堂春。他们的采声是为着他,他们的快乐是为着他。他们到底追的是什么?捧的是什么?如今这年头,谁又会对谁死心塌地?
一颗星的陨落,一颗星的升起。快得教人心寒胆战。
虽然早就清楚人性是多么无情冷酷,但这一次,被替代的那一个,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绷到极致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他缓缓的想步回后台,保镳郑大海却发现一向俐落的容老板今天步履蹒跚,身子微微有些摇晃。走了几步,忽然一下子软了,往地上滑了去。
「容老板!」
小包厢里,东史郎评论道:「据说这一位是容嫣的唯一弟子。不过今天的情况很不寻常,以一个无名之辈来代替红艺人,一般戏院不会这么做。」
「没能听完容嫣的戏实在太可惜了,」柳川道:「若和他的徒儿比较,我依然觉得容先生本人更有韵味。」
此时容雅作为华连成的名琴师,收了琴,走到九龙口亮相行礼,接受观众的喝采。
东史郎指着他:「柳川先生你在德国是学音乐的吧。你看这位琴师,他也是当今支那戏曲界顶尖的人物。据说他是容嫣的哥哥,名叫容雅。今天台下的听众,也有许多是冲着他的名声前来的,中国话叫做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