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禾轻笑道:“昨夜散宴后,我与棠大人在午门作别。临行时听闻他让仆从熄灭了灯火,摸黑归去。恰逢春初,城内监工掏挖沟渠,许是跌进坑里了罢。”
连旷达闻言哭笑不得,整张脸扭曲在了一块儿,手背一拍感慨道:“后主玉楼春有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他这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陆禾摇摇头,道:“非也,连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连旷达来了点兴致,背起手来看向眼前这个面容稍有些白净的年轻人,道,“愿闻其详。”
沈逸早就从连旷达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他对这个棠辞,怕是比对自己这个状元郎还要来得兴致勃勃几分。不免心有不快,每每骄傲自满的气焰才燃上几分却想起昨夜宴上逢迎陛下以霜露为题对诗输给棠辞一事,此时此刻只得忍下不耐,同听了起来。
“棠大人有感晚宴上搁置于桌案的珍馐菜肴,或炙烤或蒸煮,食材稀贵,但逢烹制糕点时候亦要讲究烤炉火候,不可过旺不能太小,如是一来彻夜赶工忙活,柴薪与灯油俱费。走出午门望见不过戌时三刻,外城万家灯火几近灭绝,遂命仆从吹了烛火。本来借着清亮月色未尝不可安稳返程,哪知行至朱雀街,栽进了个无人看守的泥盆1里。今晨才令仆从匆匆忙忙赶与我说道此事,望连大人允了今日假事。”陆禾不紧不慢地将事情来由道来,他五官本就端正,立在门槛前,外头和煦的春光一照,便在地上晃出了一道同样清逸的斜影。
似是有些意外这个回答,连旷达敛眉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想我当年流落街头捉襟见肘,逢人以油饼、包子、馒头或是一碗素面交易书画,无不心怀感激,面食碎屑落在地上都舍不得废弃。如今衣食暖饱,安眠锦榻更该静下心来为百姓社稷着想。居安思危,难为他小小年纪还能悟到这层,他今日不来我改日再抽空教他不迟。顺天府里吃着皇粮的差役倒是该好好管管了!”
陆禾和沈逸俱低头应了声是。
末了,连旷达抖抖宽大的袍袖,撩了衣摆跨了门槛:“走罢,你们先随我来。”
两只一大一小穿着黑色皂靴的脚同时踱上去半分,陆禾住了脚步,引手微笑道:“沈兄请。”
沈逸并不客套,一手撩起衣摆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只是临近环廊绕弯时瞥了院中栽种的杏花一眼,不动声色地将眸子往几步之外的陆禾身上一带,在他瓷玉般光滑无暇的喉间逡巡了片刻。
冀州帝京外城,甜水巷内的一处狭小宅院。
仆从渔僮2抹了把汗推进门来,走到圆桌前拎起茶壶仰头直灌,因他喝得急,茶水四溢,浸了满脸满身。
半卧在床榻上握着书卷品读的棠辞见状,摇头叹道:“不雅不雅,大不雅。”
渔僮并不搭理,浇灭了十分的渴意后,掀开空空如也的壶盖晃晃,只得暂时压制住剩下的三四分饥渴。一屁股坐到木凳上装模作样地反讥:“是了,小的大不雅。也不晓得昨夜是哪个摔进了大泥坑里,挣得自己和破庙里无人供奉的泥陶菩萨似的,还累得我脏了新裁的衣服。”
他顿了顿,又絮叨:“这也便罢了,好心好意地烧水让你洗澡,想请个大夫给你瞧瞧有没有跌伤哪儿。你倒好,把人大夫给轰出去了,白费了那几十文出诊钱。”
“区区几十文,瞧你这小肚鸡肠地还在乎这点小钱?”棠辞从榻上起了身,将脚蹬进踏板上搁着的白靴内。边走边整理衣襟,慢悠悠晃到渔僮身旁,把桌上的油纸包推到他眼前,笑道,“方才与那官员交涉费了不少口舌?我也不是苛待人的主,吃罢,好东西。”
渔僮瞥了油纸包一眼,吞咽下口水,别过脸去赌气道:“可别又是从刘婆婆包子铺上赊来的素包子,我都吃腻了。你也就仗着一副好皮相讨她老人家喜欢罢了,好话也不会说几句,次次都让她家恶媳妇儿在旁盯梢骂叨,眼睁睁看着十个肉包子变成五个肉包子,再变成五个素包子!”
棠辞被他念得头疼,拽过油纸包,解着红色系带逗趣道:“都日上三竿了,还有力气说这么多话,想来是不饿。也罢,你不吃我吃了,这着实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肉包子。尚膳监供给皇宫贵族享用的精致糕点,寻常人只得在宴席上浅尝几口,想来也许要比清河楼的凤梨酥还强上几分?”
话才说完,系带解到一半的油纸包便被渔僮抢了去,他并没有棠辞这样举止文雅的派头,手下生风便拆了包装。
“啧,好香呐!”渔僮拿了块,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赞道,“这糕点有名字不曾?”
棠辞微微一笑:“虎眼窝丝糖3。”
捏起第二块糕点瞅了半晌,渔僮咕哝道:“宫里人名堂真多,一块糕点还给取上这么个花哨的名字。也是人生来不同命,我家那小村落,人名都不兴得好好起,生在初一就唤作初一。我娘只说小娃娃不晓得养得大养不大,活得成活不成,取那些好听的名字作甚。亏得后来爹娘将我卖给尚书大人府上作奴仆,劳他费心想了个好名字。”
棠辞瞧他说着说着就要打圆溜溜的眼睛里滚出几颗泪珠出来,拎起茶壶便往外走:“宫里名堂多,你话也不少。我去热壶水,你慢着点吃,没人跟你抢。”
“你不吃?”渔僮抬起头来惊道,双眼已然有些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