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幸福是“被尼姑养大的孩子”,所以被人当做异类看待,交不到朋友,她也曾经为此而伤心,自怨自怜,直到她看见了哑娘的存在。
哑娘跟穆幸福差不多的年纪,从一出生就不会说话,在八岁的时候随妈妈改嫁过来,就住在离感孝寺不远的一间破屋子里。继父是个粗人,爱喝酒爱赌博爱打人。哑娘家是穆幸福上学的必经之路,在经过那里时穆幸福注意到哑娘羡慕的目光——哑娘不会说话,又是女孩,她的继父根本不可能想到送她上学。
哑娘的羡慕让穆幸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幸运。
而经常地,路过那里时穆幸福会听见哑娘的继父咒骂殴打她的声音,哑娘无力绝望的哀嚎让她不忍卒听,经常捂着耳朵小跑躲开,有一段时间甚至开始拒绝上学,就是怕再听到那样的声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慢慢也就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
夏天看见哑娘在太阳底下蹒跚而行,嘴唇干裂、皮肤黝黑。
冬天看见哑娘光着脚,穿着到处是破洞的衣服在河边洗衣服。
早上上学时看见哑娘背着大捆的柴火从山上下来。
傍晚看见哑娘在街边捡别人丢弃的烂菜叶或剩菜,饥渴难耐地往嘴巴里塞那些发臭的食物。
经常看见哑娘身上带着伤,青一块紫一块,走路一瘸一拐……
她对这一切渐渐麻木,但是对哑娘继父的咆哮始终害怕,只要碰到她继父虐打哑娘的场景就会迅速走开,躲在感孝寺的某个角落里,捂着耳朵好久不敢出来。
如果说穆幸福的不幸只是不被人欢迎,经常被指指点点,那么哑娘的不幸就更加沉重。生理上的缺陷、不光彩的母亲、残暴的继父,让她成了小孩们的“玩具”之一。镇上的小孩经常成群结队地追着她辱骂嘲笑丢石子,有时候还会抢走她辛辛苦苦捡回来的剩菜,调皮地撒得满大街都是。
哑娘是不可能抗争的,她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在那些小孩走了之后再仔仔细细地将地上的残渣捡起来——那些残渣是用来喂猪的,但穆幸福知道有时候哑娘也用它们来充饥。
穆幸福上初中的第一天,背着被褥去报到——初中可以寄宿,只有到周末的时候她才会回感孝寺。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她看见哑娘从某个角落冲了出来,神色仓皇,张大嘴巴竭力呐喊着,但发出的依然是难以辨认的沙哑。
哑娘没走几步就被人抓住了,穆幸福认得那些人是镇子上的流氓,帮赌场看场子的,经常会在大街上殴打那些付不起赌资的人,有时候还会结队冲进某个人的家,搜查现金,打砸家具,闹得人仰马翻的。
那些人抓住哑娘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嘴上是不堪入耳的咒骂,穆幸福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整个人呆在那里。
其实不只是穆幸福一个人,那时候周围围着一圈的人,但是都保持着诡异的静默,看着那些人对哑娘施暴。
哑娘一边闪躲一边对那些人作揖求饶,但是并没有任何效果,最后,她惨叫一声挣脱出来,对着围观的人群噗通跪下,重重磕头,脑门磕在地上的声音让穆幸福一阵阵发晕。
哑娘在求救,但是所有人都依然静默着。
那些流氓很快抓住了哑娘,哑娘最初还挣扎了几下,但是又被狠狠揍了一顿后,终于无力地垂下了双手,眼神也从凄迷和仓皇转为暗淡绝望。
穆幸福没敢看那些人是怎么带走哑娘了,早在哑娘磕头的时候她已经捂住了耳朵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处在另外一个地方,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是穆幸福最后一次看见哑娘。
一个星期后她放假回来,街上和那个破房子里都已经没有了哑娘的身影,她也不知道该去问谁。
直到一个多月后,她才无意中听说,哑娘死了。
在被那些人带走后的第三天早上,有人在大街上发现了她的尸体。
浑身****,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不带伤口的地方,四肢的关节都被折断了,就像一具被玩腻了的泥娃娃,随意丢弃在那里。
从那天开始,穆幸福开始每晚做噩梦。作为冷眼旁观着的一员,穆幸福厌弃自己。她经常回想起哑娘绝望地朝众人磕头求救的一幕,如果当时她能稍微勇敢一点站出来,哪怕只是为哑娘说一句毫无用处的公道话,也好过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在那些长长的日子里,她会偷偷将食物带给饥肠辘辘的哑娘,她的衣服和鞋子也可以分给那个可怜的孩子,甚至她还可以教哑娘认一两个字,哪怕只是哑娘的名字……
可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像其他孩子那样,对哑娘敬而远之,避尤为恐不及,对哑娘遭遇到的所有不公不幸,塞了耳朵,闭上双眼,不听不问。
关于哑娘的梦魇让她夜夜难安,日益消瘦,最后大病了一场。
主持问清了原因,去哑娘家求来哑娘的一件旧衣服,在感孝寺外为她建了一座简陋的衣冠冢,带着寺里的师父做了一场简单的法事,为那个可怜的孩子念了往生咒。
主持说,哑娘已经往生极乐,再也不用受世间的一切苦了。
主持的宽慰好不容易才让穆幸福放下心里的包袱,病好了,梦魇走了,只是,对哑娘的愧疚始终深深埋在心底,就像一根拔不掉的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冒头,让穆幸福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