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床后,金尚还是挤上了回老家鲤鱼洲的长途汽车。
临出门,金学干说:“儿呀,你现在是咱家户主,到家以后,先找你四舅爷去,你们看着办吧,要能给你爷爷迁坟,你就做主迁了吧,几千块钱的事,万一保佑你时来运转呢?”
梁粉香气得脸色发青,嘴唇直抖,说:“半仙儿四舅爷?现在谁还信他那一套?”金尚担心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赶紧用眼光制止妈妈不要在四舅爷的话题上继续发挥。梁粉香闭了嘴,心里十分窝火的样子。
片刻之后,梁粉香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说:“对,到家以后,先去找四舅爷吧,别人,还能找谁?真心想帮你的,也没旁人啦。”梁粉香也算想通了,男人要给亲爹迁坟,经费来自他跟前房老婆的亲生女儿金丽娟,自己作为二婚老婆,不出钱也不出力,如今实在没有反对的道理。
金学干把他一直藏在枕头里面的八千块钱塞到金尚手中,说:“现在我对你爷爷这样,无非是想让你爷爷保佑你个好前程,等我死了以后,你有没有这个觉悟,都无所谓啦,实话跟你说,我一辈子不信这玩艺儿,要是早些年就听我四舅的主意,没准儿你小子也发达啦……”
四舅爷的儿女们还算出处,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家祖坟风水好?金尚回头看看梁粉香,十分坦然地收下了那个鼓鼓的像块洗衣皂一样裹在塑料袋里的纸包。梁粉香故意不看儿子金尚,她心里更不相信这些虚无的东西,自己从小双腿萎缩不能走路,又嫁了这么个男人,还怕什么恶运不恶运?
从湖台市长途汽车总站到鳌州市的鲤鱼洲镇,需要四个小时。金尚仅仅是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子已经进入了鲤鱼洲的地界。
鲤鱼洲是一片平坦的土地,鳌水河在这里入海,金家坡村是鲫鱼洲镇政府所在地。学校、医院、邮局、银行、超市、餐馆、洗脚店、练歌房、中医堂、铁匠铺、香油坊应有尽有,陌生人来到这里总会误认为这是一个县城。从这里坐船沿鳌水河上行一百八十五里,可以直达鳌州码头。鳌州在十年前叫鳌县,现在是县级市。鲤鱼洲是鳌州市最偏远的一个镇。
因为沿海,鲤鱼洲的一多半土地上常年冒着盐花,这些土地当然也不适合芦苇以外的任何植物生长,祖祖辈辈无人奢望脚下的土地能长出玉米棉花小麦花生等等被叫作庄稼的东西。这里能换成钱的只有两样东西,盐和鱼。若是夏天,鲤鱼洲的风景还算可以,到处都是成片的芦苇。到了这冬天,多少就有些萧条了。
中午12点半,金尚在四舅爷居住的渡口盐仓码头下了车。
相对于地势低洼的鲤鱼洲,盐仓码头这一带算是半片高地。不过,盐仓里早已经没有盐。两年前就听人说,盐仓已经被鳌州城里的一个房地产公司老板买下了,下一步的命运可能是建成一处豪华公墓。只是,两年过去了,还没有一点动工的迹象。
四舅爷今年八十八岁,曾经是鲤鱼洲镇盐业公司的购销员。退休以后,一直独自住在盐仓大院西南角的家属院里。四舅爷姓晋,名鹏,字鸿鸣,育有两儿一女。儿女们成家以后分别生活在香港、京城、鳌州。
这家属院共有九排平房,住了三十六户人家。四舅爷晋鸿鸣的家是第一排的最东户,三间红砖瓦房,前面圈起一个百十平米的院子。四舅奶奶十年前死于一个电闪雷鸣的子夜,鲤鱼洲的男女老少皆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从此之后,这个家里终年只有四舅爷一人出入。
院子里卧了一只健壮的黑狗,见门外有人,只是抬起脑袋望了望,看见金尚之后,又继续把头贴在两只前爪上,像是同意进门。金尚认识这条狗,四舅奶奶在世之时就有,应该算是鲤鱼洲地盘上寿命较长的狗之一。
金尚踩着雪一样白的盐花,走过空旷的院落,敲了敲房门,四舅爷正坐在沙发里听收音机里的《三国演义》。听见了敲门声,头也不抬,说:“进来吧,又没关门。”金尚推门进了屋,一只白猫就从四舅爷的腿上跳到了红砖铺成的地面上。
那只白猫走着直线,有一搭无一搭地走到金尚的跟前,伸了脑袋,摇动着胡子,在金尚的鞋上闻了闻,又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四舅爷的身边。四舅爷不远处的火炉上的土黄色砂锅里,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乎乎的蒸气,绵羊肉的膻味在房间里回荡。
“老来做啥?不是我说你啊,你儿子去湖台啦,你孙子……”四舅爷抬起了头,转动着混浊的眼珠子,说:“你是谁?金为富派你来的?”
金为富是金尚的爷爷,是四舅爷晋鸿鸣的姐夫。
金尚拉了把椅子,在四舅爷的面前坐下,说:“舅爷,我是金尚!”
四舅爷闭上眼睛,认真地想了想,又睁开眼睛,说:“你不去奔你的前程,来我这儿弄啥?唉,你爷爷天天来我家,快把我絮念死啦!”
金尚忍不住想笑,四舅爷口中的“絮念”,类似于人们常说的骚扰,颇有点烦不胜烦的意思。这说明四舅爷已经恢复了记忆。
金尚说:“舅爷,我从省城来,我爹让我来上坟,来给我爷爷上坟!”说完,金尚把两瓶泸州老窖、两条中南海、两盒铁观音、两瓶三七粉放在四舅爷旁边的八仙桌上。那白猫就步履轻盈地跳上桌去,一件一件去嗅那些东西。
四舅爷不看桌子上那些东西,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