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落杨花四散飞
前尘往事烟消云消
我看杨花多寂寞
杨花看我又如何又如何……
这首歌是存扣前不久在街上无意听到的。据说是首老歌,但存扣没听过。那天他骑着摩托车路过那家咖啡屋时一下子就被这首歌吸引住了。十年商海沉浮,并没有改变他那颗易感的心。他不由自主就停下了车,仔细听这首歌。大概是电脑循环播放,一遍以后,又是一遍……谭咏麟的歌声音中流淌出来的那份苍桑、无奈、心痛……让存扣听得痴住了。他感到内心深处有根老弦被拔动了。回来之后他就上电脑搜索这首歌,以快捷方式把它放在桌面上。他没有立即就再听——他舍不得,想找个合适的时间认真地,狠狠地听。这首歌就像一把钥匙,能领着他走进从前的真实的回忆中去。回忆是要有合适的心境的,甚至要有点心理准备。存扣是不大喜欢回忆过去的,主要是有所不愿,——或者说不敢。
但今天有谭咏麟。他幽幽地唱着《杨花》。在这三月初的春夜,这所空房子里。有酒精,有酽茶,有烟。还有孤独。他决定认真回忆一次。
童年和少年时的回忆是轻松诙谐有趣的。他的回忆是以典型人物串起来的:比如妈妈,比如外婆,比如哥哥,比如保连,比如月红嫂嫂,比如机工保国,比如张老师,比如庆芸……
直至十六岁那年——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菜花黄——美丽的秀平出现了,他的心开始收紧……
然后就是阿香……
爱香……
又是阿香……
最后是春妮……
十六岁到二十五岁的追忆居然是以几个女子为主角的,她们如同太阳——她们的光焰掩盖了无数的星辰。
他对这几个女子的回忆绵密而真切。一个个宛在眼前。在一遍又一遍的声中,他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悠悠然飘进时光隧道。他泪流满面。
那么二十五岁以后呢?
也就是从九一年到现在,存扣认为是他生命中最单纯、最殷实、最安详的十年:
他到盐城经商,两年内在曹家巷批发市场打稳下了根基,成了批发大户;
他娶了春妮,有了淼儿;
他在教育局处理停薪留职教师的运动中主动递交了辞呈;
买房子;
九六年跳出曹家巷批发市场(把所买断二十年使用权的四间门面房一齐租掉),到白天鹅商城承包了四十副龙门架子卖高档服装;
九九年开始做服装品牌专卖至今。
感谢国家的改革开放,使存扣敢于为了捍卫爱情毅然下海,最终“抱得美人归”。在九十年代初个体经济如火如荼的大好时机下,存扣和全国无数的个体工商户一样,迅速地掘到了第一桶金,积累了商业经验,稳步发展和壮大了生意;他从一个书生意气的年轻教师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商人。
他不得已的人生“转型”获得了成功。
可是为什么现在一首老歌居然能轻而易举地撩起他感伤的情绪,让他沉溺往事不能自已呢?
——难道他骨子里还有什么不满足——不甘心么?
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
其实从今年一开春他就感到有些不对头了。常常,不经意之中,无来由地,有种类似惆怅、忧伤的情绪悄悄笼上他的心头,如雾霭般迷濛,如蛛丝般飘忽,挥又挥不去,捏又捏不住。眼下离他农历三月二十七的三十五岁生日不远了,他突然又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紧迫感,这是为什么呢?他真是想不通。
谭咏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唱着他的《杨花》,满书房都好像流淌着杨花的暗香。寂寞。自怜。忧伤。心痛。茶叶喝掉一两,香烟抽掉十根,存扣关掉了电脑。站起来。在空阔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就哑然失笑——
三十五岁的人生,也就是一两茶叶的功夫,十根香烟的功夫。
存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为他这句即兴而来的精妙譬语失笑出声。可是他脸上的笑意却忽然消失——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
电脑桌上的烟缸里那十只新鲜的烟蒂有如一堆死蟑螂。但烟雾还活着,缭绕于整个书房。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玻璃门书橱里。有几本书在烟雾的罅缝间隐现,如云海间的山峰,凛然概论》,《中国文学概论》,《世界文学史》。书脊上的书字宛若眼睛,默然地,沉静地,严肃地,瞅着他。仿佛就有来自遥远天际的某种感应,抑或如中了什么魔法……总之,存扣猛然浑身抖颤,无法自抑。他打开书橱,颤巍巍拈出那几本书,用手抚摩着,如一个孩子,嘤嘤地呜咽起来。
他几乎已经忘了他的大学生出身了。——他读的是中文系。
从儿童时代就树立了长成后的理想:做一个写大书的人。
吴窑中学那个皎洁的月夜,空阔的操场上,那棵老槐树底下,他曾对亲爱的秀平再次表白了他的理想:考复旦中文系,做作家。
他是大学里的“校园朦胧诗人”。
可是……他一转身就离开了文字。他成了理想的“负心汉”。十年了,他挥酒文字的手只晓得跟人民币亲热。而他的书(还有那些随笔本和日记)还默默地站在他的屋内,站得纸页都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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