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知道北方乡间亦有种植棉花的习气,虽不及江南鼎盛,却也不可小窥。城中虽有收棉花的商行,却是做几千斤几万斤的大生意,并不屑接刘姥姥这等乡里人零散的货。城中就专门有一种行商,小有几个本钱,年年到乡间去收货,化零为整,再同大商行交易,赚其中的差价。譬如在乡间收购时候,一斤棉花只得五分银子,待到卖给商行,只怕就是六七分了。乡里人虽是知道,却也没别的法子,许多年来受人盘剥,早已习以为常,认作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宝钗听刘姥姥这般说,暗赞她倒有几分见识,况且也知进退,口中赶紧说:“不相干的。这如今是我自个儿管的生意,并不值什么,哪里为难了。你是不知道,这绸缎庄的生意已经有了起色,我正和人商议说要用前几个月的利钱在城里开个棉布店,把这块的生意也做起来呢。我家打开门来做生意,并不争多嫌寡的,姥姥只管送了来,价钱定然比你卖给收棉花的人合算。”
刘姥姥本是能吃苦的人,听了这话喜不自禁,向着宝钗千恩万谢。宝钗又教她道:“我家也收棉线棉纱棉布。姥姥是有见识的人,自然知道这棉花纺成线,织成布,身价就高了许多。若是有暇,就纺了线织了布送到这里来,无论多少,价钱比外头只高不低。”
两人随口说了些浅显的生意经,眼见时间不早,刘姥姥才带着香菱出去了。
香菱临别之时依依不舍,哭着向宝钗说:“都为了我的缘故,倒叫姑娘受了这么多委屈。我心中哪里过意得去?听说太太为了这事,也嗔着姑娘呢。”
宝钗忙笑着安慰她:“你放心,如今都好了。我家里的事情你还不晓得,大爷在外头有了什么事,母亲都只管叫我出主意的。如今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她不好再嗔我,待我竟比前些时又好了许多呢。”突然听到金锁中那个声音幽幽来了一句:“不过面子上过不去而已,再过几日保准又当做泥土瓦砾一般了。”宝钗心中刺痛,也不去理它,一时打发香菱去了。
片刻之后,奶娘张嬷嬷进来说:“方才姑娘生气了吗?怎么我见先前那个来送绸缎样子的小媳妇儿,是抹着眼泪走的?”
宝钗只得敷衍应对,谁知张嬷嬷却是个认真的,语气甚是语重心长:“姑娘平素那般平和稳重,何必跟一个底下人一般见识。何况还不是咱们家的人。说来也是怪,那媳妇儿生得好生齐整,倒面善的很,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莺儿托着一碟子点心走进来,听了这话忙放下托盘,笑着向张嬷嬷道:“你老人家想必是看错了。哪里有这等事?”
正欲以别言开解间,突然一阵嘤嘤的哭声传来,连宝钗都愣住了:“哪里来的哭声?倒像是个小孩子似的。”
张嬷嬷忙出去看究竟,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拉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精致可爱,只是眼角犹挂着泪痕。
众人见那小女孩身上的穿戴,就知道她是小门小户家出身的孩子,偏偏一双眼睛清澈得很,透着一股子灵气,叫人越看越爱。连宝钗那么端庄的人,都亲自走下来,握住她的手,用帕子替她拭干了眼角的泪,柔声哄她,又喂她果子吃。
只是待小女孩说明哭泣的缘故,屋里众人都不由得摇头,反倒争先恐说起小女孩的不是来。
原来小女孩小名叫柳依依,祖上甚有来头,正是理国公柳彪的后代。但国公兄弟子嗣甚多,除有一嫡孙现袭一等子柳芳外,其余的几房日趋败落,其境况与贾家之贾璜、贾芹、贾芸之流等同。小女孩的太爷偏生是庶子出身,分家时分到的家产最少,待到小女孩父亲柳荃的这一辈上,只守着十余亩薄田过活,娶得是一个胡姓老秀才家的女儿。
那胡氏幼承庭训,倒也识文断字,把柳家里里外外收拾得甚停当,只是一件事不好,没有儿孙福。胡氏和柳荃恩爱数载,头一胎是个女娃儿,婆婆还不在意,只说先开花后结果,待到第二胎生了柳依依,固然玉雪可爱,人见人赞,但柳家人都开始着急起来。柳婆婆更是隔三岔五地寻了机会敲打胡氏。
这日柳婆婆携了孙女柳依依出来闲逛,柳依依年纪幼小,见了街边卖糖人的就说要吃。那柳婆婆素来是个最悭吝不过的角色,这日却偏偏肯花费几文钱买了糖人与她。只是这糖人自然不是白给的,柳婆婆暗地里教柳依依说几句话,问娘亲什么时候肯给她生弟弟,柳依依却不肯,只说弟弟不好,她不要弟弟。柳婆婆只当柳依依小孩子家,只管搓揉捏扁,但由心意的,不料一向乖巧可人的柳依依居然顶撞起自己来,不由得恼羞成怒,顺手打了柳依依几下子。柳依依吃痛,难免哭泣出声。她年纪虽小,却是个伶俐人,见柳婆婆还要追打不休,当下直往街对面的薛家绸缎庄而来,趁人不备钻到后院,柳婆婆被前头伙计拦着盘问,只得干瞪眼。
众人见柳依依年纪虽小,叙事却难得的分明,都在心中惊叹不已,只是等到她说完这其中的原委,不由得都纷纷摇头。
张嬷嬷先笑着向柳依依道:“这是你的不是。小女孩家本该听话,老人家说什么就做什么,哪有不盼着生弟弟的道理?怨不得你奶奶生气。”
柳依依大声说道:“我常听人说做人要诚实守信。我心里一点都不喜欢弟弟,奶奶偏要教我向娘说盼着生弟弟,难道这不是教着小孩子说谎?哄了我大姊还不算,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