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操的意思很明白:这方氏三兄弟的聒噪谈吐,非常人可以力敌;为今之计,只有弃卒保帅了。
拼着将何云推出去顶缸,陆遥、卫操等人疾走脱身,总算得以安安稳稳地面见了濡源晋人流民的诸位领袖人物。何云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歪歪扭扭地赶回到陆遥身边,看他煞白的脸色,着实吃了点苦头。
到了夜间,卫操召集掌握实力的部下百十来人,在一处河滩边立起几堆篝火来烧烤,又取出珍藏的烈酒,设下粗犷但十分丰盛的宴席招待陆遥。北疆晋人在草原居住多年,饮食上面的习俗趋近于胡儿,席间大块牛羊肉煮的半生不熟,洒上一把粗盐就流水般端上来。陆遥原本是南方士族习惯,最受不得这种膻气极重的腥臊之味。但这些日子以来,他率军在草原上纵横往来,饮食与寻常士卒一般无二,莫说是羊肉了,就连马肉、狼肉都吃了不少,因此倒也能勉强食用些许。
但这场酒宴上的主角并非陆遥。宴席刚刚摆开,方氏三兄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拍着胸脯定要列席陪同。席上,这三人十分主动,轮番地四处敬酒,仿佛将自己当成了主人一般,先将随同陆遥前来的卫士们一个不漏地敬过,又将卫操以下的诸多晋人流民首领一一照顾到。伴随着敬酒的,是三兄弟没有半点消停的殷勤攀谈、谀词潮涌,所到之处,都引起一片人仰马翻。
眼看夜色将晚,酒过三巡,他们又奔去伺候陆遥。陆遥酒量不佳,这时候被卫操麾下众人连劝了几杯,便有些醺醺然,见了方氏兄弟前来,想要站起相迎,一时却腿脚酸软。方氏兄弟本来端着觥筹等物,眼看陆遥没能起身,顿时飞扑向前!
这三人看似文质,但飞扑而来的动作竟快得如闪电般,吓得陆遥身后两名扈从卫士伸手就往腰间去摸刀,还当是有人行刺。却不曾想到他三人两个捶腿、一个捏肩,竟然当场就给陆遥做起了按摩。
卫士们松了一口气,各自都已经骇出了一身冷汗。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在暗骂那方氏三兄弟全不靠谱。
方氏三兄弟六只大手在身上揉捏不止,这种感觉让陆遥也着实尴尬。他连声辞谢,想要制止这种过于亲昵的举止。但那兄弟三人也不管陆遥究竟作何想法,一边卖力地给他按摩着,一边不住地引经据典,没口子称颂陆将军文可安邦,运筹帷幄犹如诸葛之亮;武可定国,勇武威猛仿佛关云之长。陆遥开口说个半句,立时便有百倍、千倍的言语返还回来,将他的下半句话生生堵回肚子里。
一番言语滔滔下来,陆遥简直怀疑自己明天就该扫平北疆诸胡、重塑朗朗乾坤,否则实在无以面对方氏三兄弟的厚谊、厚爱与厚望了。总算他还没有喝醉,坚持了半刻之后,勉强挣脱三人魔手,打着不胜酒意的旗号溃退。
这一来,三兄弟便感怅然若失。三人擎杯四顾,努力寻找一个可以承受滔滔如潮言辞的对手,可惜视线所到之处,群雄俯首,竟无一人可堪与战。
方勤之面色怅然,回顾二弟道:“陆将军,英雄也,又与我们一见如故,诚是难得。正待开张肺腑,谈说大事,为何他竟然先走了?我们兄弟三人为之奈何?奈何?”
方勉之劝解几句:“兄长,陆将军此前历经鏖战,又长途跋涉至此,想来身心疲惫。便改日再叙亦无不可。”
方简之年轻气盛,立时挥臂攘袖:“何须改日?两位兄长,今夜月色如此明朗,我们便去寻陆将军彻夜谈说,不亦快哉!”
方勤之正色道:“简之,你却是想差了……月色虽明,毕竟秋凉。我们还是在陆将军下榻所在的室内秉烛夜谈为好。说得累了,不妨便同榻而卧、抵足而眠……这才是正道!”
方勉之、方简之一齐施礼:“兄长高见!兄长明见!兄长卓见!”
三人彼此高谈阔论说个不休,兴冲冲地从河滩一侧踱过。所经之处,饮酒欢宴之辈面无人色、鸦雀无声,并没有任何人敢于招惹他们。
陆遥既然以疲惫为由告退,何云便跟随着他一起往休憩之处去。
卫操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距离河滩不远的一处庄园。庄园虽不大,但内里的楼台回廊倒很精致,其中不少陈设更显然是耗费巨资从中原购入的。何云取了个三足四耳的铜盆打来水,陆遥用沾水的布巾覆在脸上,清凉的感觉使他惬意地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屋外有人问道:“陆将军可在?方勤之、方勉之、方简之求见。”
陆遥把布巾揭下,便看见何云充满惊悚的脸。
这小子显然已经被方氏兄弟折腾得怕了,陆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本想让何云出门去说自己已经睡了,然而陆遥有强烈的预感:方氏三兄弟近乎神经质的张扬表现,其实未必那么单纯。草原上商道两旁的累累尸骨更足以证明,能够在北疆各部胡族之间往来行商的,没有易与之辈。此刻来访,或许……有些特殊的意图?
“还不速去迎接。”陆遥轻踢了愣神的何云一脚,自己重新披起外袍,向正厅走去。
绕过屏风出外,陆遥一愣。说是方氏兄弟三人来访,在正厅端坐等候的,原来只有方勤之一人。
看着陆遥询问的神情,方勤之淡然笑道:“次公和稷才正在外间与何军主闲聊。此来既是为了陈说正事,有我一人足矣。”
这人的确是方勤之,但他的神情气质,却已经和方才那个殷勤到令人发狂的古怪商人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