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的。”胡亥道。
那女子笑道:“口气倒挺大。我刚好愿意听一则故事。”
胡亥此刻,实在需要一个人去倾诉。
他叹气道:“我的故事怕是有些长……”
那女子也叹道:“比这岛上的夜还长么?”
于是胡亥隐去身份,只道自己原是故土做生意的。家里生意做得行业内第一把交椅,可是随着父亲去世,诸多竞争对手也跃跃欲试,抢占他家的生意。而他刚刚接班的时候,做了许多荒唐事儿,遣散了许多老仆,又阴错阳差害死了一些人,譬如蒙盐的父亲。当他在外巡视,以为自己重整旗鼓,即将振兴家族产业之时,却被蒙盐所害,意外流落荒岛。
等他静下心来一想,发现他自以为收服了的家中老仆,细细数去,会忠心不二,为他守护家族产业的,竟是一个也无。原来他当初以为将人收服了,如今看来不过是以势相逼、以利相诱。由此反思己过,越想越觉得他自己是个失败者。
那女子叹道:“看来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原没说错。你是生意人,以利聚人,原也应当。”
“不只是这一则。”胡亥想起自己以假头颅骗蒙盐、编神仙之语骗韩信等事,摇头道:“像我从前玩弄小聪明,终归会自掘坟墓。既然是权宜之计,便不该沾沾自喜。”
那女子换了欢快的语气,开解他道:“如今既然来了岛上,多想也是无益。”
胡亥道:“我是要回去的。”
“回去?”
胡亥摸出怀中木镯。这木镯,是从行刺而亡的狼义怀中摸出来的遗物,当属于狼义病饿而死的妹妹。他时刻揣在怀中,经历千难万险,也未曾抛下。
胡亥仰望星空,道:“面临选择的时候,我有两条路走:靠着先父余荫以势逼人,或是承担责任。从前我走了容易的那条路。自今日起,我想试试正确的那条路。”
正确的路,也是更难的路。
他自己理清了思绪,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情绪也从谷底缓慢攀升上来。
重重海浪声中,却再不闻那女子声音。
胡亥起身,跨过湖上木桥,走到湖心岛上,却见其上空无一人,唯假山亭中悬着一枚吹熄了的金色灯笼。
胡亥怅然若失,顺着灯笼看去,猛地愣住。
只见女子所在这侧的湖心岛与大湖之间,停着一艘足可容纳数百人的三层巨船!
次日直到傍晚,胡亥才把其余六个人都聚齐,把发现巨船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在这海外孤岛上,不管有什么恩怨,他们七个人已经是事实上的一个团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夏临渊迷茫地揉着眼睛,“可是,那白太公为什么要骗咱们,说来时的船已经烧毁了呢?”
刘萤思量着道:“那白太公自然有他的用意。我看他很是好客,不愿意让我们走的……”
正说着,白太公人来了。
“今日乃是灵湖公主选夫的好日子,吾王虽然病中,精神却好,愿意见一见诸位。您几位,请随老朽来。”
于是胡亥等人只得暂时搁置商量巨船之事。
王住在最宽大高阔的竹屋里,已经六十多岁了,因为早年旧伤,虽然地处炎热之处,却还是在腿上盖着华贵的毛毯。陪坐在他的下首的英俊精神的中年人,是大王子。
王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缺少了,从眼皮的缝隙间,掠过胡亥等人;在所谓的公主备选夫婿蒙盐和尉阿撩身上多留意了两眼,最终目光却落在了胡亥身上。
他与白太公不同,并不曾寒暄,而是径直问道:“故土如昨否?”
胡亥将先前说与白太公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无非是秦始皇驾崩,其十八子继位为二世,新政普惠天下黔首等语。
王闭目听着,忽然问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下一句是什么?”
胡亥微愣,这是孟子《公孙丑章句上》篇,讲的是天下人都有怜悯之心。他杜撰的豪富之家公子身份,能背诵几句名篇也不算出格,因接道:“下一句乃是,‘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古代圣王因为对黔首有怜悯之心,才会实行体恤黔首的政策。
王撑开眼皮,如鹰隼的目光般扫视着胡亥等人,道:“我却说‘先有不忍人之心,后有不能忍人之政’。我这个忍,是忍耐的忍。”
一字之差,却全然变了意思,配着他讥诮的语气,自然是在说“起初怜悯黔首的遭遇,最后就会无法忍受残暴的政令”。
显然以他近十年前在故土的见闻,王判断,如今天下已经大乱,黔首揭竿而起。
而眼前这几个异乡人却为之粉饰太平,那么他们的身份也就很好猜测了——一定是属于原统治阶级的。
这年迈的王竟如此老辣。
众人不曾防备,被他那精刀般的目光刮过,都是脊背一凉。
王却只是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摆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