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紧闭双目,却仿佛看到了四海之内的山河形貌,在他脚下缓缓展开。
“如今的山东六国,皆暗弱不堪,即使苏秦复生,亦无气力重整合纵。魏与韩相类,举国贫弱,自身难保;赵国虽兵力稍强,但赵王昏聩,李牧又有受了秦人贿赂的朝中大臣掣肘,行动难以自专;燕国太偏远,国力亦不足;齐王建为秦国的远交近攻之策所惑,不肯出兵帮助任何一国,齐国已有近四十年不修战事。唯有楚国国力稍强,可是之前秦国常率领韩魏两国联军攻打楚国,本有旧怨,且楚幽王据传是春申君之子,得不到楚国全部贵族的支持,甚至有内乱的危险。根据我的推测,一旦新郑被围,恐怕没有任何一国会出兵相救。”
公子成猛地转过身去,颤声道:“那,那难道我等便只有同洛阳的周天子一般,坐视国破家亡,宗庙不存?”
“……不知公子听说过‘蚺’么?”
“那是何物?”
卫庄从容不迫地将“巨蟒吞鹿”故事复述了一遍,最后道:“……麋鹿虽弱,犹能复仇。而今秦国也如这巨蟒一般,它想要吞并的不止一个韩国,而是整个天下。或许当秦国倾举国之力攻伐山东时,六国都不是它的对手;但是,当天下平定,六国都在它的肚腹之中,那时的攻守之形,便大不一样了。殿下,您是注定要成为这麋鹿之角的人。”
眼看公子成还是似懂非懂,卫庄只好耐着性子继续道:“譬如秦国发十万大军围困新郑,我国必定不能抵挡;但如果韩国已是秦国的一部分,那么秦王会在新郑留下多少守军?三千,五千?”
“我懂了!”公子成恍然大悟道,“贤弟的意思是……我们先保存实力,待秦国吞并六国之后,再设法暗中起兵,令他们猝不及防……”
“不错。到那时,不仅我国,我们还要联络其他各国诸侯,相继起兵呼应,令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为今之计,最重要的便是要让公子平安无事地从王都离开。另外,还要从新郑带走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卫庄微微一笑,不语。公子成会意,忙令跟随而来的心腹门客退到囚室之外守候。卫庄左右环顾了一圈,仍不敢放心,便以秘术将声音细细聚成一束,直接传入公子成耳中。
“新郑建在郑国的旧都之上,分为东西二城;东有黄水河,西有双洎河,城垣依着这二水曲折而建。君上和公子所居的王城位于西城中央,而就在王城以北,以及东城的东南部,各有一个巨大的仓窖。东城的仓窖里存的主要是粮草,若新郑被围,这些粮草大约够全城支持一年有余。可是,卫某担心秦军一旦发动总攻,王城守军支撑不了那么久。与其将粮草拱手让与秦军,倒不如在城破之前纵火焚了。
“而西城的仓窖则不然,虽然也存了些钱谷,却只是掩人耳目的。这个仓窖地下实际上便是韩国的国库。韩国虽然积弱,库中仍有黄金数十万,精铁万余斤,以及历代传下来的奇珍异宝,书册典籍,以及数万副的兵器甲胄,拿来供养一支军队绰绰有余。公子,这些都是您将来起兵的根本,切切不可令它落于秦人之手。”
“……不错,不错。”公子成喃喃道,“可是,我又有何法呢?”
“公子应从民间秘密寻来能工巧匠,在西面的仓窖下修建一条地道,穿过双洎河河床之底、通往城外。新郑西南便是韩国王室历代的寝陵所在,公子不妨在那里安排人手接应,将这些东西运往更加秘密的处所。我曾请人测算过,双洎河不过三丈五尺深,而西城的仓窖距离城垣也不过区区二百丈,修建这样一条地道,不出月余定可完成。最重要的当然是要将管理仓窖和国库的官吏换成公子您的人。”
“这……贤弟说得大有道理,可即使守仓的官员是我的人,君上那边也定期会有人来盘查国库,一旦发现库存有所缺失,其中的罪责可是……”
“公子说的不错。倘若仓窖之中的宝物无故消失,平常不可能不被人察觉。可是,倘若我们先搬走一部分,以伪物充数,再在某个特别的时候移走其他,定然不会有人追究下去。”
“什么时候?”
“新郑城破的那一日。”
公子成瞪大了眼睛,似乎连舌头都僵住了,只是不由自主地一颌首。
“那一日,公子命人通过地道将库藏尽数运出,最后再贯通地道的顶部,令河水灌入,将地道冲毁——此事便不会留下一丝行迹。同时,卫某会领人在城内制造骚乱,诱引原本驻扎在城外的秦军入城,公子出城后的计划必会更加顺利。”
“不错,不错。只是,如此这般,贤弟你的处境可会十分危险?”
“到那时,庄恳请公子拨给在下数百死士,我等拼死一搏,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只要公子无恙,韩国便复国有望!”
被卫庄如此慷慨激昂地一说,横阳君不禁涕泪横流,几乎失声。他举起右臂,信誓旦旦地道,不日定要将卫庄救出此处,为他主持修建地道的秘计。卫庄无声地点头应允。
公子成掸了掸衣冠上的灰尘,气度端庄地离开了国狱。
奇怪的是,同样的锦衣华冠,在探监之前,他看上去是如此颓唐无措;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出来之后,他反倒精神熠熠、恨不得马上展开手脚大干一番。
信心。横阳君简直无法相信,那竟是一个囚徒送给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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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