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去了城西北的马市。卓氏的马队上月方才运来一批匈奴良马,引得众人围看。畜栏的边缘拴着一匹老迈的劣黄马,瘦骨嶙峋,马齿磨损且长,明明无人问津,马主人的要价却是四十枚刀币或两匹上等绢。盖聂捧着两匹季绢想要买下,主人当然不肯。双方讨价还价了一番,盖聂硬将绢布塞进主人怀里,被主人恶狠狠地推搡了一把,又将绢匹扔还给他。
盖聂故意弓腰驼背,悻悻地捧着绢往回走。待转到一个僻静无人之处,他停下步子,小心地从绢帛之中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白麻细布,飞速扫过一遍,然后将细布塞进袖中,继续走向下一个目的地。
“暖楼”是邯郸北城最大、名声最响的舞坊和倡馆。传闻当今太后少时便是在此处与还在当太子的先王相遇,随后青云直上,嫁入王家。这几年赵国天灾战祸不断,偏偏暖楼却从来门庭若市,歌舞达旦。盖聂走到它的侧门附近,往一个躺在地上的乞丐碗里投了一枚魏国布币,发出铛的一声脆响。不多时,一个满身污秽的小乞儿突然从巷口冲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然后错身要跑——被盖聂一把拿住,从他攥紧的拳头里拉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小乞儿嘻嘻一笑,一低头从盖聂腋下钻了出去。
盖聂并不去追,反而伸手从钱袋中掏出一小片竹简。他仔细摸索竹片上刻着的纹路,然后四指发力,竹简被捏成了细细的屑粉。他望望四周,接着蹲下身子,用一根枯枝在沙地上划了一个“嘉”字。
躺在地上的乞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用一顶破烂的草帽盖住侧脸。一个低沉诡异的声音,从他腹内传出。“昨日,他来过。”
盖聂又写:来谈何事。
“运粮去代地,赈灾。”
盖聂皱眉不语。地动已发生了半年有余,为何现在才想起输运邯郸之粮?虽说有些残酷,然而如今更缺粮更要紧的乃是井陉前线,那里的粮草又该如何解决?他还想再问,又听地上的人道:“城东有怪事。”
——何事?
“几十口人家同时染上怪异病症,上吐下泻,浑身乏力。幸被一名外乡神医解救。据此人说,井水中有不洁之物。”
——提早防备。可抽调城南之人协助。
“是。”
盖聂踏平地上的泥沙,本打算就此回去;暖楼出入的都是世家贵胄,豪商富贾,以他的身份衣着,出入反而显眼。但还没走出两步,蓦地感到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他整个人惊得站立不动,片刻后,终于绕到正门,抬腿迈过门槛。楼中果然暖意融融,欢声笑语,上等的绢纱衣阙走动中互相摩擦,发出悦耳的沙沙声。盖聂沿着阶梯上了三层,笔直地走向一个临窗的角落。香气缭绕的帷幔之后,两名美艳的婢女正为一名贵客斟酒打扇。那客人锦袍玉带,腰佩宝剑,一头白发披散在脑后,似乎正出神地欣赏着暖楼中央的乐舞。
盖聂掀开帷幔走了进去。白发客人略偏过头,附在其中一名美婢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二人很快躬身一礼,款款走出。待她们走后,盖聂方才过去与那人对坐。
客人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忽然伸出右手二指,搭在他颈脉之上。盖聂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客人立刻缩回中指,仅以食指点着他侧颈水突穴。而盖聂也同时出手,并指点向对方右手神门穴。客人随即将手掌向外侧让开,掌根切向盖聂耳后;盖聂下身盘坐不动,仅以头部斜转躲避,客人却刹那间左手一记重拳擂上其胃部,然后手腕内扣,伸出拇指,拳面沿着胸口中线一直抹到锁骨正中。
盖聂硬接下这一拳,脸色先白后赤,接着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暗紫的淤血。他咳了半晌,抬头只见一只斟满的酒杯递到面前,于是接过去一饮而尽。
“能说话了么?”
“……小庄,多谢。”
盖聂听到嘶哑至极的声音,却的的确确是从自己咽喉中传出。他以袖口抹干嘴角。“你如何会来邯郸?”
“路过。”
“你放出剑气,莫非找我有事?”
卫庄避而不答,拾起案上的酒器在手中把玩。这时台上的乐师刚刚奏完一曲,满楼都是喧哗赞叹之声。
“师哥,你是如何把自己搞成这副摸样?”
“气的。”
卫庄登时笑出声来。“李牧死了,你很不甘心?”
“岂止。”盖聂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烈酒,慢慢饮尽。数个日夜过去,灵武殿中那滩触目惊心的鲜血,如狰狞的鬼影一般,始终跟随着他。
若我早生警惕,怎会让将军轻易走入陷阱?若我实力够强,又怎会被殿外的那几人绊住手脚,错过了最后的机会?若我——
卫庄此时开口道:“我顺路来见你,是为了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卫庄聚音成束,以秘法传声道:“楚王,就快要死了。”
盖聂双目睁大,同样传音入密道:“何时?”
卫庄微笑:“短则十日,长则百日。楚王虽向来体弱多病,可一旦被查出什么,宗室贵族不会善罢甘休;你也说过,负刍很可能会把流沙推出去作为弃子,算是给宗室的交代。”
“……所以你不能留在楚国。”
“正是。若是负刍继位,倒还罢了;若是楚王的胞弟芈犹继位,负刍也不会留他。这段时期正是楚国局势最紧张动荡之时,稍有差错,都是倾覆之局。”
“所以你反而跳出局外,令楚国的任何一方势力都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