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泄露这个计划会有危险,那燕国太子何不从一开始就秘密行事?”
卫庄大感欣慰。能问出对的问题,可见这小鬼还是很有希望的。他拍了拍棋盘,示意白凤在对面坐下。
“姬丹在试探每一个国家的态度。他设计这次行刺和普通的暗杀不同,不是要让人无声无息的消失,而是要昭告天下,累积声望,令六国诸侯士子都看到燕国的实力以及反秦的决心。如果刺秦的计划成功了,到时山东六国再造合纵,太子丹便会不言而喻地被推上合纵长的位置,好比昔年窃符救赵、震惊天下的信陵君。这等声势是以燕国本身的实力无法得到的——虽然六国都元气大伤,但以目前来说,楚国的实力仍是最强;楚王为何要允许其他国家成为合纵长发号施令?我们的新楚王可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对于燕丹的暗示,他绝不会满意。赵国和燕国早有旧怨,而邯郸沦陷时,燕国不能及时救援,令许多赵国贵族不满,只不过目前代国实力太弱,才不得不勉强依附燕国。齐国虽然富庶,但多年未经战火,在合纵还是连横的选择上,国君的态度也仍是暧昧不明。燕国通过刺秦成为合纵的元首,只是太子丹一厢情愿的打算。燕丹以为逼迫我交出随侯珠,可以取悦墨家,又试探了韩国的忠诚,是一石二鸟之计;然而我此时毫不留恋地将随侯珠双手奉上,反在各国使节面前表现出燕国的专断,只会加剧他们的不满。”卫庄顿了顿,问道:“眼下这种情形,如果是你,觉得应当如何决断?”
“……把燕丹宰了。”白凤眼中精光一闪,轻轻抬起右手侧面的羽刃。
卫庄两眼一黑,感觉流沙的未来一片黯淡。
白凤走后,卫庄才挑灯重读那封来自咸阳的帛书。信上字体表面苍劲,余力却略嫌不足,可见邯郸那时候的重伤仍未痊愈。
“贤弟见字如晤。”
盖聂这封信写得十分谨慎小心,聪明得连卫庄都不得不表示赞许。他只字未提自己和卫庄的名姓、身份,看上去就像一封最普通不过的家书。他一再感激卫庄赠予的“灵药”,并表示自己不会向任何人泄露恩人的来历。但他也同样暗示,倘若有人设计了对付“上人”的计划,他职责所在、不能不出手阻止。最后他隐晦地表达了一些自己对时局的想法。他说,一个人真正能做到的事情很少。有人看似翻云覆雨,其实不过是借助“时”与“势”之力。比如山崖之上落下大石,有万钧之力,并非因为这块石头本身有多么伟大,而是因为它是从高处落下的。把石头运到高处固然不易,但比起积土成山的困难来,就渺小得不值一提了。当一国已成高山之势,君主纵然雄才大略,但也不过是块被放到山巅处的巨石而已;即便以一人之力击碎这块巨石,国家还有源源不断的后继。山势不平,东面与西面终究不能抗衡。
信的最后写道:“年近正朔,不知旧都雪否?望添寒衣,多加餐饭。”
卫庄在灯下细读着这封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唇角随着目光的流转渐渐挑高。他享受这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享受这种只有鬼谷同门才能明白的暗语一般的隐喻和比兴,享受两个相隔千里的人不谋而合的快意。
看来盖聂也隐隐意识到六国为了秦王有什么孤注一掷的计划。但他并不认为这种手段能够真正解决问题。卫庄也正作此想。当年秦孝文王继位不足三日便暴毙,子楚享国也不过三年,在内部隐忧不断的吕不韦当政时期,秦国对东方的攻势并没有停顿下来。如今嬴政已经有了一个成年的儿子,朝中有许多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如韩非生前所说,李斯的才能和手段便绝不下于吕不韦。倘若国君当真死于刺客之手,更会勾起举国上下的复仇怒火,将始作俑者烧为灰烬。
刺客之计,犹如从棋盘中取下一枚黑子、又换上一枚黑子,怎能撼动全局——卫庄在回书上这样写道。有人以为只要“上人”一死便能令河西大乱,解决所有的问题,恐怕要空欢喜一场。
他想了想,又提笔写道:“北地多雪,积有数尺。风雷倏变,不知语何人。三年之期复近,惟君图之。”
墨迹干后,他将回书叠好,又把盖聂的来书卷成一团,投入屋内的火盆。洁白的绢帛顿时燃成了一朵艳丽的火花,随后散发出刺鼻的焦臭。
盖聂收到回书时已是新年。
咸阳一连几日下着小雪,但街道依然平整干净,每户人家都扫净了屋外一段道路上的积雪——如果未能及时清理,按律会处以数百钱或服劳役的惩罚。而偷偷向街上倾倒灰尘的,甚至可能丢掉一只手。
帛书藏在送到他居所的药盒之中。虽然耽搁日久,但师弟竟肯回信这一点,已叫他惊喜不已。
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是他的“府上”十分冷清,桌案与地面积了层浮灰,没有人清扫,也没有人费心去乱动送来的东西。
盖聂在秦国的处境,恐怕要让唾骂他的六国豪杰大为失望。当日他在邯郸指点秦王掘出和氏璧,被抓的数百名囚犯从死刑改做城旦,送往九原一带;而他自己则被武士押进囚车,一路载到了咸阳。他在国都又被秦王召见数次,几番对谈过后,秦王不顾众人劝说,让他补剑圣之缺做了侍卫,并赐爵一级,宅一座和仆从两名。但秦王身边常驻的亲信武士足有六十人,多是功臣烈士之后,忠心耿耿,武艺超群;他们不同于宫中一般的执戟宿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