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口的那道差之毫厘便该要去他的性命的剑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望向脚下应竹的尸体,迟疑了片刻,缓缓蹲下身来,却连触碰他都不敢。
“我……”他声音微微沙哑,带着沉郁的哽咽,终是闭了闭眼睛,低低地笑了起来,“兴许……我早在血衣楼中……就该死了。”
那些透着血光的蒙昧暗影席卷而来,他耳边有兵器交击的声音,有目标濒死时的惨叫,他麻木地一次一次挥剑,摸索着前行的路途,却不知道要走到何处去。他是血衣楼手中的一把兵刃,也许锋利一点,也许会刺伤他的主人,可也不过是一把兵刃而已。
他怎敢说他与段非无不同?他的手中沾满了鲜血,用情非得已、权宜之计这等苍白的词汇,岂能洗脱自己的罪责?
——顾云山,早在血衣楼中就已经死了。他是影剑,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除去死于他人剑下,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顾云山笑了起来,缓缓伸出手来,握住了那柄插在应竹胸膛的长剑。他将剑抽出,低下头来,将一个吻,轻轻印在冰凉的剑脊上。
应竹的确到了襄州,在半日前。
他忌惮着段非无,只在涵星坊附近查探。那里非常清净,亦十分荒凉,显然是废弃已久的了。段非无不在坊内,许是上了真武山。应竹悄然潜进去,那唯一一间有人使用的屋子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他心中暗暗盘算了一番,想是段非无将顾云山引到别处去,设法囚禁起来。那地方想来离涵星坊不远,也不该有太多人活动——玉华集。
玉华集二十余年没有人居住,如果段非无将顾云山囚于其中一间,房子的门窗,总会有些痕迹的。应竹挨个查看,却一无所获。他自是不甘,心里的不安越发旺盛,回望向巍峨的真武山,叹了一声,终是选择折返。
若是云山未被囚禁,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他心里暗暗想着,摇了摇头,才见自己已走到玉华集中段的台阶上,前边西边便是涵星坊,而东侧……危立了一座小楼。
他恍然记起了这座小楼——四年前顾云山曾趁着夜色带他偷偷溜下山,好像就是在那个小楼的楼顶喝酒。只是那时他便觉得那小楼鬼气森森,虽然口中不肯承认,可即便是现在回忆起,也依旧心里发毛。
应竹深吸了口气,终是策马行了过去。天色此时非常阴沉,该是要下雪了。惨淡的日光映在小楼侧面泡涨了生了苔藓的白墙上,总像是印着幢幢的鬼影。应竹约略地继承了父亲的体质,对鬼神影魅之类的,虽看不见,却也比常人敏感许多,当下心脏愈跳愈快,可想起生死未卜的顾云山,终于还是打消了退意。
怨灵尖锐的叫声就在耳畔,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应竹用力推开小楼尘封的大门,终是踏了进去。里面空空荡荡,屋角生着蛛网,香炉与画卷上都积满了尘土,看起来不过是个破败的祠堂。应竹扫视一番,忽地瞳孔微缩,走上前去,便见那香案上一道很新的痕迹,定是谁随意抹了一把上面的浮灰。
倘若不是真武山上好奇心重的小道童调皮,跑到这儿来玩耍的话,应当就是这里了。他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想是这处荒废太久,段非无也不觉得会有人前来查探,故而放松了警惕。书架上那个玉器上纤尘不染,稍稍拧动,便听得机括声,墙边露出一个暗门来。那暗门里光线幽暗,深不见底,又加之耳边怨鬼哭号尖叫愈发凄厉,实在叫人发憷。
应竹正迟疑间,忽听得底下传一阵古怪的笑,说笑也不是笑,却像是带着哭音,断断续续地回荡在这诡异的暗室里。应竹隐约觉着这声音像是顾云山,可又不敢相信,底下该是怎样情境,将一个人逼出这样的声音?他咬咬牙,从怀里摸了个火折子点上,矮身下了那窄小的台阶。
火光照不过三尺之长,应竹摸着墙边向下行去,也看不见底。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火折子很快便点不着了,只有幽绿的鬼火自底下悠悠地升起,向他飞来。应竹不怕死,却对这捉摸不到的东西颇为畏惧,可底下愈发清晰的人声在催着他,那就是顾云山的声音!
黯淡明灭的绿光映着底下一整块盈澈的玉石,玉石上流动着许多细细的暗线,构成一座复杂而精密的大阵,大阵侧边一颗暗金杂红的镂空雕花玉球,约莫是此阵的阵眼,无数暗红细线汇流于此,又输入大阵之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大阵中央,便跪着一人,披着玄黑的道袍,头发却披散着,晦暗地隐匿了那人苍白的脸孔。
“云山?”应竹心中一喜,忙唤了一声。
顾云山恍若未闻,只那般断断续续地笑着,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中了什么魔怔。应竹心中焦急,可脑子却愈发冷静。这大阵诡异得很,亲身进去寻找破绽自是下下之选的。他抽出洛羽剑来,直刺向那枚光华流转的玉球。可剑尖还未近三尺之内,便觉一股巨力,将他的剑生生震偏!应竹又试过数次,皆不得法,思虑片刻,干脆坐在阵边,将随身物件一一摆了出来——火折子,自是没用,玉骨草、销魂雨,这会儿也用不上,还有些文牒与书信,又不是破阵之法,放在一旁……
忽的指尖一片冰凉,应竹将怀中一物取出,便见那块雪白剔透的石头正散发出莹润的光泽来——是冰晶魄,顾云山自掌剑阁里盗了出来,托他送回太白的,只是在嘉荫镇走得太急,一时却将这事给忘了。